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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英遍旧丛
2023年04月10日
字数:2,403
版次:04

张金刚


  杏花,粉嫩娇艳,似是春的信使,几乎最先被东风唤醒,鼓起花苞,次第绽放,在房前屋后、田野山林,升起团团云霞,告诉我:春来了。一朵杏花一朵春,按捺一冬的心,终于明媚、欢愉起来,脚步轻盈地逐花而去,笑迎春归。
  曾一度对那些黑黢黢、生硬孤傲的枝条失了信心,觉得它们在寒秋、严冬的摧残之后,已然偃旗息鼓,一蹶不振,永远沉睡在了季节深处,不再荣发。那些杏树,便与柿树、槐树、杨树、柳树等诸多落叶乔木混在一起,寻它不着,渐渐被遗忘于枯黄的山野,不再提起。
  春风暖,衣衫薄,步于野。蓦然瞅见公园有一丛树林,泛起了微红,一下子令我想起那就是心心念念的杏林。看来,它们并未隐去,只是静静在春天等我。我欣喜地撩起一枝,殷红的花萼酿出粉色的骨朵,也似欣喜地与我对视莞尔,老友般问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新英遍旧丛”,一年一会,我年年惊奇:硬邦邦的杏枝有何憧憬,有何魔力,可以熬过三冬严寒,冲破坚硬树皮,密密麻麻地鼓起无数花苞,开出如此娇嫩的花朵。杏花是柔弱的,可又是坚强的。那力量,便是生命。倏地,我荒芜的心野顿时有了色彩,一朵朵杏花将其填满,来了精神。
  之所以钟情于杏花,应是与我的童年有关。故乡山野遍布杏树,杏花一开,便成了诗中的“杏花村”。杏花将开未开之时,满树满枝的骨朵,令我两眼放光。奔于树下,“噌噌”几下攀上枝头,挑骨朵密集、枝形美观的折一把,一枝一枝插在水瓶中,搁于窗台、书桌、几案,巴望着一夜醒来,圆鼓鼓娇羞的骨朵“嘭嘭嘭”绽开五片花瓣,吐出丝丝花蕊,弥散缕缕清香。我喜出望外,喊父母、伙伴前来观赏,或送给亲爱的老师、心仪的女孩,欢喜得很。
  对杏花的喜爱,岂是几枝可以满足的。稍得闲,我便“挂”在树上,如一朵杏花,在枝头欢喜;如一只蜜蜂,在花间流连;似一缕春风,随落花舞蹈;似一滴春雨,与花瓣共美。栖于树杈,朗读一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再朗读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兴致正浓,摇动花枝,落英缤纷,花香流溢,我兀自在花中欢笑,可惹急了路过的大爷:“哎呀,我的活宝,还想不想吃杏子了呀!”我一吐舌头,抱着树干,躲了起来,继而“哧溜”滑下树,跑得没了踪影。
  可不,过后我还真有些懊恼,朵朵杏花开过,便是颗颗青杏、黄杏呀!青杏的酸、黄杏的甜,是我一生铭记的滋味。那酸,透着猴儿急品尝的调皮与失落;那甜,透着自然成熟的丰收与满足。为了让我吃到个大、甜蜜的杏子,母亲特意在院里栽植了一棵品种上好的杏树。果然,吃过一季,想来年。故而,每当杏花满枝的时节,我都感觉一朵花就是一颗杏,极力护着,生怕被风、被蜂、被熊孩子破坏一朵,就连自然凋落,也会黯然神伤良久。
  后来,离家求学、工作,故乡的杏花便只开在了记忆里。好在,定居的小城也是山城,踏春走不远,便可逢着数片杏花林。与同行者一道赏过杏花千点万点、落花浩荡纷扬,若有幸邂逅一场杏花微雨,踏花徐行,那恰是到了好处。
  这些年,我都与城郊一棵古杏树春天有约,约在杏花最美最盛之时造访。那如凤冠霞帔般繁盛的杏花,一树成林,花香醉人,美到窒息。我拍了发到朋友圈,有人迫不及待前往观赏,有人据此创作剪纸作品。可去年再去,花树只剩年轮深刻的树桩,残留的木屑似是浑浊的老泪,令我痛心不已。古杏树经历了什么,我不敢想,宁愿猜想它只是老朽善终了吧。可在我心中,古杏树与周边正当年的杏树一样,依然繁花盛开,永不老去。
  看到公园的杏花即将盛放,我想,很快故乡的杏花也定会“新英遍旧丛”,花开满山野。趁个空闲,我驱车踏上久违的回乡寻花之路。一路上,但见一树树明媚媚、粉艳艳的杏花,已喜兴地开在河畔、地头、山冈、坳谷,既安安静静,又热热闹闹;既有自花其花的内敛,又有占尽春光的傲娇。
  在杏花点缀装扮的乡间道路穿行,身心不由随花轻飏,故园神游。
  忽而想起,清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春,乾隆帝路经河北阜平古御道西去五台山进香时,也曾邂逅一片烂漫明丽的杏花,为他的御驾行程平添了情趣。有其御笔《杏花图》为证:绛云一枝,疏疏朗朗。勾写点染,尽显风韵。更有其御制诗作为证:“去时寒蕊始含苞,回看新英绽树梢。”“陇首连林葩吐荣,澹烟微雨过清明。”“今春雨露真滋润,请看于梅可大差。”特别是诗记中言“阜平道中适见杏花”,令我颇感自得。我也曾穿行古御道,也曾看过两侧红云般的杏花,而我所看到的“杏花图”,当与乾隆帝看过的别无二致吧?
  忽而想起,我曾任教的阜平县马兰村,曾是晋察冀日报社社长邓拓带领红色报人,在枪林弹雨中驻扎办报的村庄。就在马兰村铁贯山下的一块巨石上,邓拓拍了一张单人照,时间是1943年4月。照片中,邓拓身穿军装,打着绑腿,脚踏巨石,拄着木棍,面带笑容,英姿飒爽。更吸引我的是,邓拓左右各有一株花满枝头、落英点点的杏树,似从黑白灰色中透出灼灼红粉,极具血火峥嵘中的诗意浪漫。我也曾在那石上看过杏花,但却是斯人已逝的几十年后了。
  忽而已至故乡,杏花幽香渐渐浓郁,恍然把我变回小时候。杏花依旧,亲切如昨。可曾经与我一起攀树折枝的小伙伴哪去了?怕是已远隔山水,相忘于江湖。喊我不要折花的大爷哪去了?杏花树下的那座坟茔,便是他的安息之地。曾赠予杏花的羞涩女孩哪去了?听说已远嫁他乡,鲜回故乡。杏花虽开得热烈,村庄却静得让我心碎,颇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杏花”依旧笑春风的况味。
  母亲见我,扯着我的衣襟,仰头在那株杏树下看花。朵朵杏花如张张笑脸,回应着母亲和我。不知它们看着逐年苍老的母亲、已过中年的我,是喜乐,还是伤怀?片刻,母亲便露出疲态,佝偻腰身,弯坐在树下石阶上。偶有花瓣落上白发,母亲不觉,我也不摘,就那样落了一瓣又一瓣。金色的夕阳余晖洒来,母亲与杏树、繁花、石阶、老院,构成一幅韵味悠远的剪影,我在心中名之“岁月”。恍惚间,母亲消失,换我安然坐于树下,任“杏花吹满头”……
  “新英遍旧丛”,多么美好。我愿静守在每个四季轮转的源头,等一树杏花,等一场重逢或邂逅,等一个花开忘忧、岁月静好的全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