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五月，麦子熟了，平原上金黄一片。
　　中午时分，阳光和麦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汪光的海洋。远望，如同大片的金光闪烁；近观，又似百万雄兵布阵。眯起眼，可以看见一缕缕灼热的光焰从麦地蒸腾而上，散发出成熟麦子干燥诱人的香味。其形其景，恰似大地母亲弥漫的胎气，又如麦地抑制不住的激情在上扬澎湃。
　　风来了，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大片的麦子便顺着弧线开始动情地起舞歌唱。一排排金黄的波浪从眼前滚向天边，波峰处金黄上拱，浓重一如黄金迤逦的矿脉；波谷处，麦秸烁出亮光，好像攒集的闪电骤然撕开了阳光。天边，麦子抬高了的地平线，已经没有往日的遥远，也没有往日淡黑的颜色，而是一弯巨大而又迫近的闪亮光弧，辽阔而又富有弹性。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如此盛大的歌舞方阵，再也没有如此气势恢宏的盛大乐章。这是天与地的交响，这是大自然借助于麦子向着尘世降下的绵绵福音。
　　下风口，可以听见麦浪带着“沙沙”的吟唱拍向了天边。麦浪发出的声音干净纯粹，饱满金黄。那是麦芒滑动着阳光的声音，那是麦穗和麦穗喁喁私语的声音，那是麦粒胀裂着麦壳的声音，那是镰刀与青石磨砺的声音，那是石榴用陶罐酿酒的声音，那是日子学着高粱拔节的声音……那声音宁静中起伏着的波浪，沉稳中蕴涵着的激情；有整体划一的和谐，又有质朴自然的神韵。
　　浑厚质朴，纯粹激越。任何声音都只能模拟出其形体，但永远不能模拟出其本质。那是苍穹下的一部雄浑的乐曲，是阳光与麦浪生动的交响，是阳光与汗水的交响，是自然与纯朴的交响，是金黄的肤色和铜质天空的交响……那声音可以洞穿你的肌肤，你的骨骼，你的灵魂；那乐曲不需要华丽的舞台，更不需要绚烂的装饰。那是大地长出来的音籁，那是通过太阳从天堂吹来的风声。
　　高亢的安塞腰鼓中，你能感受到这种声音的热烈；《敕勒歌》辽远的意境中，你能感受到这种声音的苍茫；黄土厚重的沉默中，你能感受到这种声音的凝重；粗粝的风磨砺出的捞沙号子中，你能感受到这种声音的激昂；父辈被太阳镀成的古铜色的面孔上，你能触摸到这种声音朴质的灵魂。
　　最能看懂麦浪的是我的父亲，最能听懂麦浪声音的也是我的父亲。因为他知道麦子所有的成长过程，知道麦子走到今天，要经过播种、发芽、盘根、分蘖、拔节、含苞、抽穗、扬花、灌浆。这期间的每一个过程，父亲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父亲的目光随麦浪起伏是真正的情景交融，那种意境在父亲的眼里闪着泪光，既有幸福，也有忧伤。
　　布谷鸟，这海鸥的同宗兄弟，它在麦海上深情地鸣叫着。麦子古铜色的时候，它只是白天鸣叫，一旦麦子黄得发亮，可以用光稀释夜色的时候，它便彻夜鸣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一声声急促的叫声，像是在焦急地催促人们做好收割播种的准备，又是像在用节气的旋律给麦子鼓劲加油。此时，麦海在朦胧的月光下波澜不惊，平展展的一大片等候和沉默。而村庄，就像是安卧在麦海中的一座座岛屿。再过几个中午，这大海就会顺着村路的河道，顺着父辈的汗水，一边翻卷着浪涛，一边倒流进广阔的麦场。然后向着村庄吐出一堆堆沉甸甸的金沙。
　　麦田的对面，农人已在布谷鸟的鸣叫声里完成了早稻的育秧。塑料薄膜撤去了，早稻秧浓稠茂盛，青旺旺的。晚稻正在育种，刚喷出芽尖的稻种，要不了多久，它们也会和早秧一样，从麦子的手里接过季节的接力棒，于一汪光亮的水田里，繁衍出大片大片的绿色，为村庄孕育出一粒粒米的珍珠。
　　面对麦地，我的灵魂在颤抖。阳光的瀑布下，它正用滚滚麦浪向着以土为根的黝黑脊梁，向着默默拔节的村庄，无声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