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小食，吾乡人亦谓之“小吃食”，或者“小零食”。
　　黄豆作为小食，并非指以黄豆为原料，制作而成的各种豆制品，而是指黄豆本身，或者干脆就叫黄豆粒。人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青豆（亦曰“毛豆”）——烤青豆，或者盐渍青豆。但本文所述，却并非是青豆，而是晒干了的粒粒金黄的黄豆。
　　黄豆制作成小食，吾乡通常有两种吃法：
　　一是“炒黄豆”，顾名思义，就是直接将黄豆炒熟了吃。选取籽粒浑圆、饱满的黄豆，文火慢炒，炒至黄豆的一层薄薄的外皮迸裂，并且显现略微焦糊的情状，即可知黄豆已经炒熟了；那崩裂的外皮，像是一张张黄豆的嬉皮笑脸的容颜，那么多张笑脸绽放、相迎，看着，也叫人觉得欢喜。炒熟的黄豆，冷却了，依然脆，咬一粒，咯嘣咯嘣响。尤其是是到了春天，无水果可食，黄豆粒就成了孩童们最好的零食。抓一把，装进口袋中，边玩边吃，忙里偷闲，捏几颗，投入口中，既是一种美味享受，也生发一种游戏般的快乐。
　　冬日里，围炉“烙豆”，则另有一种特别的情趣。拿一块瓦片（或铁片），放置炉口上，瓦片上撒一些黄豆粒，瓦片温度升高，豆粒便粒粒爆裂，爆裂的过程中，散发出阵阵豆香。捡而食之，既可以享受美味，又能够消此寒冬长夜，大有情味。
　　另一种吃法，叫“炒歇豆”，究竟是“歇豆”还是“血豆”，不清楚；意义何在？更是茫然，可能，就只是当地的一种方言叫法。
　　这种“歇豆”，是有特定的季节的，时在秋末，黄豆已经收获，一些黄豆粒却被遗漏在田野中。一场秋雨之后，漏下的黄豆粒被雨水泡涨，籽粒饱满肥硕。村人捡拾回家，撒微盐，稍作腌制，然后炒食。炒熟后的歇豆，半干半湿，其突出的特点是“劲道”，老百姓说“皮实”，撮一粒，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香味滋滋，香气丝丝。炒熟后的歇豆，可以放置很长一段时间，以之作酒肴，或者作茶食，俱佳。
　　非秋末时节，亦可以吃到歇豆。其法，是先将黄豆在清水中泡制一段时间，待黄豆粒泡涨后，捞出，撒微盐，回干，回至半干，文火炒熟，即为歇豆矣。不过，此等歇豆，到底不够“本色”，似乎缺少了秋末时节，那份秋风瑟瑟的乡野味道。
　　读周作人、李长声等人，谈日本美食的作品，经常读到日本的一种小食品，叫“纳豆”，但却一直不知其为何物。
　　近读蔡澜《一休庵》一文，其文记曰：“纳豆，是日本食品最纯朴的一种，做法是将黄豆蒸熟，然后用稻草包起来，味道极怪。”
　　但怎么个“怪”法，“怪”到什么程度，口感如何，却是没有写出的。这不禁让我想到吾乡农家，春天制作豆酱的事情。其法：炒熟的黄豆粒，上石碾碾碎，然后蒸熟成为窝窝头。继而，窝窝头发酵，待表面出现丝丝白毛时，将窝窝头掰成块状，晒干，再碾碎为末，然后加水，盛于一容器中，密封晒于太阳下，继续发酵，十几天后，即可成为豆酱。剩余的生白毛的窝窝头，切片，加入春天的菠菜，或者青蒜，炒而食之，可成一道美味佳肴。切开的窝头片，霉变得花花搭搭，再加上外表的“白毛风”，炒熟后，黏糊糊，且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
　　如此看，纳豆，也只是一种黄豆小食罢了。不过，作为一种“小食”，蔡澜却从中吃出了一些人生滋味。他说：“豆那么小，一颗颗吃，爱惜每一粒的滋味，也爱惜了人生的一切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