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底片
2025年05月07日
字数:1,451
版次:04
王太生
一座老城,像一片湿漉漉的桑叶,紧贴在一条江的下游。上面那些纤细的纹络,是纵横的河流,贯通了老城的气脉生机。
老城底片的颜色,是油绿、温黄的。
早晨,老城在晨曦中渐渐变得明亮清晰,那些河道水面也消散了晨雾。一条船,又一条船,鱼贯而来,桨声篙影搅破了一河碎金。船上装着一篓篓茭白、河藕、芋头、大蒜、白菜……农人通过河道运到老城来卖。河流是老城底片最亮的流动曲线,北门外河边,成了周围四县八镇的蔬菜流通中心。河岸上,就是菜农与小贩交易的地方,那些运载蔬菜的船只,挤挤挨挨地泊在河边,船与岸之间,用一块弹性十足的木跳板连接。船上的人、岸上的人,踩着木跳板,卸着蔬菜。河岸上除了交易蔬菜,还有那飘逸着饭茶香味、热气腾腾的早茶店,卖完蔬菜的农人,挑开门帘,坐下来,先泡一杯茶,再点上几只三丁包子、一碟干丝、一碗鱼汤面。鱼汤,是早茶店的特色,老城是水城,鱼货丰裕,用鲫鱼、鳝鱼、小杂鱼熬出的汤,雪白鲜美。除了鱼汤面,还有鱼汤馄饨、虾仁蒸饺、蟹黄包、野菜烧卖……这些都是老城的味道。
街巷有好多古树。人站在树下,渺小如蚁,呼吸着清新空气,脑力充沛。一千多年的银杏与九百年的古槐,隔空相望;八百年的红山茶、六百年的紫藤,彼此守候;四百年的榆树、三百年的黄杨,老少杂陈,相互交织……
老城的夜晚灯火明明灭灭,人影绰绰,挑担者的市井叫卖声,忽远忽近。巷子深处的灯火与人影相映,添了几分古朴与神秘。
保存下来的老宅院,彰显老城的底蕴。老宅院的布局与设计,隐隐透出许多年前,某个人的品位与格局,兴趣和审美,美观与实用。这些老房子,每一处宅院,都有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励志故事。
古旧的石拱桥,多少随风往事走过?那些纷至沓来,又顷刻走远的脚步,把石块磨得光滑。下雨天,雨水打在一级一级斜坡台阶的石面上,锃亮如镜。
老城底片,背景温柔,摇曳婆娑。
婉转悠扬的地方戏曲,是老城的精神营养。咿咿呀呀的乡土哼唱,唱腔高亢、念白儒雅、水袖婉转。古戏台上,演绎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佳人的旧情事。倘若没有这些,一座城市便少了韵致。
底片纹理深处,遥见一星如豆,文火细柔。流逝的光阴里,有一种舒缓的节奏,骨子里的慢。老行当慢,从前邻里有间磨坊用驴子拉两片石磨在原地来回地转,糯米从孔隙注入石磨,在石盘中慢慢地磨,磨出的面粉,从石缝处倾泻而下……面粉用细筛子筛过后,装在一只布口袋内;蒸包子慢,快过年时,外祖母总要拿着从杨二爹家磨坊磨好的面粉,到包子店里请人去蒸包子。蒸包子好慢呀,一层一层的竹笼码得高高,不停地冒着热气,要蒸上大半天,才能吃到热腾腾的大肉包子。
老城的性格与气质,在那些寻常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显现。
那些淳朴的小人物,每天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老街坊“细酒”,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每天喝两顿酒,中午和晚上。早晨到菜市场转悠时,要考虑下酒的菜,夏天是洋葱炒鳝丝,或者醉虾。醉虾,是用酱油、麻油、白酒腌醉的虾。至于晚上的那顿小酒,老头儿早已买好了卤鹅肝、鹅肠子,或者猪耳朵、猪头肉,直喝得酣畅淋漓,一醉方休;与“细酒”的家挨得很近的徐裁缝总是很忙,脖子上挂一根软皮尺,鼻梁架着一副老花镜,他手艺好,四街八坊的人都找他做衣裳,给顾客量体裁衣,脚踏缝纫机,“笃笃笃……”每天忙到很晚,望着那些衣裳——他的得意作品,高兴时哼上几句京剧,一身疲惫无影无踪。
很多年前,我们的祖辈,是从别的地方来这里的,喜欢这里就留下来了,从此他们在此生根开花,此心安处是吾乡。
老城底片,还刻录了哪些?鲜活的春山春水,一团一团的云树、连片的青舍屋脊,街道上走动的人,以及寻常市井的漫散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