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
2025年03月26日
字数:1,079
版次:04
陆 锋
友人乡下的房子翻新,特意保留了原先的老灶台。老灶台蜷在新屋东南角,砖缝里沁着几代人的油烟气。我摸着灶沿上发亮的铜勺钩——三十年前奶奶灶屋的钩子,也是这样被摩挲成了琥珀色。
灶眼里还积着昨夜的冷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友人系着围裙准备做饭,给我也分配了活,“你负责烧火。”我蹲在灶口划亮火柴,火柴梗断在掌心,三十年光阴簌簌落在脚边。火光窜起的刹那,三十年前的炊烟突然呛进眼眶。
柴禾是早备好的,树根皲裂的皮还裹着冬日的寒气。“烧火要看柴的脸色,青柳枝要劈细了哄着燃,老榆木疙瘩要拿火钳劝着些。”奶奶的絮语混着松脂香从记忆深处浮起。那时我总把灶膛塞得鼓鼓囊囊的,浓烟呛出两汪泪,老人家就用蒲扇轻拍我后脑勺:“急火熬不出好汤,人活的是口慢气。”
友人往锅里添水的架势,与当年奶奶舀米汤的动作重叠。
三十年后的灶膛前,青烟正沿着砖缝蜿蜒爬行。我已经会给柴火“顺毛”,火焰顺着炊烟缓缓向上走,像牵着头听话的老牛。锅底的水声咕嘟咕嘟哼着小曲,白汽袅袅娜娜,像是给房梁系了条纱巾。
灶上笼屉里的青团是新采的艾草在石臼里舂成翡翠浆,混着糯米粉揉成团子。蒸汽漫过蒸笼,像河边的柳,袅袅娜娜。蒸汽愈来愈多,在小小的灶间织出流动的纱帐。青团出笼时,满屋碧盈盈的,团子皮上凝着水珠,像荷叶捧着露。青团馅儿是自家里腌了半冬的雪里蕻,咸鲜气撞上艾草香,“春天的魂魄都在这儿了。”我深吸一口气,只觉整个春天都揉成这小小一团了。
乘着灶膛里的余温,我眼疾手快丢了两个红薯进去,灰堆深处传来细碎的爆裂声。这手法原是偷师于奶奶,守火的人最懂灰的温度,埋红薯就要趁余烬将熄未熄,太旺则焦苦,太冷则僵生,灰烬余温里藏着土地最后的慷慨。
等甜香开始钻鼻,我从灰堆里扒出煨熟的红薯,顾不得烫手,急急扒拉,焦黑的外壳簌簌剥落,金黄的芯子甜香四溢,这甜味是土地经年的私酿,须得文火慢煨,才能逼出藏得最深的糖分。三十年的光阴突然有了具体的滋味,那些慢慢熬煮的光阴,用耐心煨着,用目光守着,才能熬出土地深处的甜香。
原来,守火的人守的从来不是火,是火钳上簌簌落下的陈年的灰,是烟火嵌在皱纹里的智慧。那簇跃动的火光里,住着人对天地的敬畏,对时间的诚意,以及对偶然的珍重。
灶膛深处最后一点火星忽地跃起,像一抹未尽的叹息。我望着灰堆里忽明忽暗的微光,忽然看清这团火原是天地最古老的私塾——青烟教人读风的脾气,余烬教人识土的衷肠,连迸溅的火星都在讲述星子坠入人间的故事。
三十年光阴煨透的红薯,咬开时涌出的何止是糖浆,分明是土地窖藏日久的阳光。我们往灶膛添的每把柴,都是在给消逝的岁月续香火,而所有关于生长的秘密,都写在飘散的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