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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物件
2025年01月08日
字数:1,256
版次:04

王 优


  镇是古镇,街是老街。深冬的阳光静静泻下来,凛冽之中便有了一层微微的暖意。街沿边,银杏树下,一口大石缸蹲在那里,不声不响,分明是岁月遗落的老物件。
  年深日久,石缸早已落地生根,似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想多年前的深夜,它树一样破土而出,风吹过来,雨落下来,年年岁岁,时光的啃噬之下,青苔漫上了缸沿,蕨类植物自缝隙里钻出来,春荣秋谢,绿叶子枯叶子轻轻摇啊摇,坚硬的石头于是有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厚柔软。
  缸内有水,水上浮了几片叶子,小小的扇形,呈现出精致的明黄。哦,银杏叶,这从时光之中散落的书签。水清澈明净,不多不少,恰恰过半,不知是露水雨水还是井水。石缸盛放得更多的是瓦檐上漏下来的日光,树影,和数不清的鸟鸣,还有深夜的虫吟,是不是也有多年前夙兴夜寐者执瓢俯身的倒影和余温呢。
  石缸旁边,一棵银杏穿过瓦檐,伸向天空,黄叶子铺满了瓦屋顶。瓦是飞翔的泥,燃烧的泥土激情澎湃之时,一瓢冷水兜头而下,柔软的泥化身为坚硬的瓦,承担起遮风挡雨的重任,与檐下的石缸遥相呼应,成为家的守护者,不声不响,尽职尽责。
  小时候,没有自来水,村人皆汲井水而饮,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水缸,或凿巨石而成,或用青砖与水泥浇铸而成。老家的阶沿上,蹲一口大原石水缸,装五六十斤的木头大桶,需挑四担半水才能装满。自有记忆起,它就镇在那里。祖母说她12岁嫁过来,那口缸就已经长满了青苔。“听老祖母说是从对门山上一块整石上凿出来的。石匠打了多少天不记得了,单是抬,就请了八个人,好酒好菜侍候着。一早上山,抬下来鸡都进圈了……”
  在祖母的叙述里,我的耳畔常常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我曾一次次设想过那样的场景,却怎么也无法还原那样的宏阔。二捶,钢钎,錾子,悬崖,巨石,寂静的深山,挥舞的并不结实的手臂,填满红薯南瓜汤的肠胃……
  石缸并非四面等高的长方体,而是略有弧度的容器。靠墙的一面平整略高,其他面大略成U型,若无意之间画了个勾,线条缓而柔,剖面像一颗胖胖的眉豆,缩身依墙斜立。古井水乘着木桶,吱呀吱呀,从河边来到石缸里。短暂汇聚之后,水们分开旅行,洗衣洗头洗菜,盆里锅里碗里胃里,最后,重回大地,重归泥土,进入新一轮的循环。只要缸里有水,日子就会一天天过下去。月缺月圆,水盈水枯,年月深深,岁月悠悠,石水缸里,青苔在水底招摇。
  平日里,缸里的水快要见底了,祖母拿了细竹签扎成的笤帚,扫尽缸里的沉渣,舀出余水,至于青苔呢,由它去吧。每逢过年,洗水缸是一件大事。祖母俯身于缸里,持一瓦片,从缸壁到缸底,一一擦刮。翠绿的青苔臣服于黛青的瓦片,须发苍茫的石水缸渐渐重现出少年的模样,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井水倒进去,清清亮亮,散发出新年特有的气息,滋养着朴素古老的日子,滋长着源源不断的希望。
  如今,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开关一拧,水哗啦啦流出来,踩着晨曦踏着夕阳挑水吃的日子成为遥远的记忆。
  在饮水机与矿泉水相伴的日子里,某个瞬间,不经意地,“村落”,“古井”之类的词忽然蹦出来,一时愣住。就如此刻,陌生的古镇,一口石缸,让我情不自禁驻足,回望,深深跌进一段似曾相识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