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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住一棵树
2024年12月11日
字数:1,336
版次:04

李 晓

  人到中年,我想多认识一些树木,喊着它们的名字,奔跑着扑向它们,感觉它们就是我的植物亲人。
  我喜欢往山里去,那里的树木在发出浩大脉冲。在林中,枝叶摇曳多姿,婀娜起舞,感觉似在跟我集体打招呼,内心就会被漫山的深绿浸透,在冥想中活成了植物的神态。在林中,我接受着森林浴,或躺或卧,或静静呼吸或大声喊叫。
  山上的那些树,哨兵一样的凛凛阵列,香樟,泡桐,槐树,黄杨,黑荆树,松柏,椿树,榕树,植物的大家族们,在山上和睦地相处。山上的那些树,那么安静从容、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给我内心一片荫凉,像我可以依靠的亲人。在无人的时刻,我靠在树身上,内心里的狂躁、哀伤、大喜、冲动,都通过它们的根须漫透吸收。
  前不久去一个村子,见一棵参天古树,婆娑枝叶在阳光下泛出宝石一样的光芒,这树的树龄已高达400多年,两三个人伸出的双臂,才能够环抱住古树的粗壮腰身。一棵古树,它成为了一个村子的老祖宗。一年之中,回到村里的人都要自发到古树下聚聚,在古树下吮吸着树的气流,在古树下让故土家乡的如烟往事氤氲于心。我去村子那天,一个86岁的老妪正在树下喃喃自语。老妪告诉我,她当年出嫁到这个村子时,家就在古树附近,她家老伴儿的坟,就在古树旁边的土地上。而今老妪的子孙,如这古树一般开枝散叶遍布四方,老妪蹒跚着,常常来到古树下坐一坐,一股凉风吹过,浑浊眼神突然发光,那里似乎也有老伴儿走动的身影。
  夏日,城里天空似火炉。我去一个叫大垭口的林场避暑,护林员魁哥是我老乡,那里海拔1400多米,林区面积有5000多亩,山势连绵,崖陡壑深,奇峰耸翠,云雾袅袅。魁哥刚去林区当护林员时,只认识松柏树,如今那些树,他都叫得出名字:柳杉、光皮桦、侧柏、滇柏、华山松、火炬松、湿地松……还有杜鹃、柃木、锯木条这些林下灌木,铁芒箕、茅草、巴茅这些草本植物,这些年还种植了盐肤木、楠竹、油桐、茶叶等经济植物。至于奔跑在林区里的动物,獐子、羚羊、山羊、野猪、野兔,它们在茫茫林区组成了一个和睦相处的大家庭。
  在槐哥当护林员的林子里,我遇到了一个雨夜。那天傍晚,我独自去林中散步,见天上黑云沉沉,我便进入林间一个亭子里。不一会儿,暴雨哗啦,闪电在云层里闪亮,这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苍茫大雨下的树,随着风向,它们波浪一样倾倒成统一的姿势,像手挽着手,像风雨中的搀扶。雨更猛了,风也在不停地吹,我的耳边刹那之间传来了树们发出的酣畅之声:如千军万马,像铁马冰河,似无数只小提琴的如泣如诉……最后,雨声静了,风也轻了,我走出亭子,抚摸着一棵棵树,抚摸着它们如铠甲一样的树身,久久地……
  一座城里,树是巨大肺叶,人也是栖息在树木里的鸟。在一个县城,有着苍翠连绵的树木,行走大街,有漫游于森林的感觉。我认识县城里的刘哥。刘哥喜欢县城里的树,在这些树木氤氲的气息里,有着一个县城最亲切适宜的体温。闲时,刘哥喜欢一个人去湖边柳树下垂钓,或在家里那条老巷子的树下躺平养神,有时打上一个盹,一睁眼,阳光透过婆娑枝叶,光斑在地上跳跃,仿佛是蹦蹦跳跳光阴的小脚丫。在这光阴的小脚丫里,刘哥在这座县城已生活了50多年,每一棵站立的树,也彷佛系着他生命的根须。我有时去县城看望刘哥,离开时与县城的树们悄悄道个别,它们在时间的深处,也如大地之上沉默的故人,于无言之中在我心里播撒下了一片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