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数字报首页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山里那盏灯
2024年10月28日
字数:2,898
版次:04

刘本本

  想起那盏灯,心里就装着那盏灯照亮的世界。
  上世纪八十年代,深处关山的郑河乡,有好几个偏远村没有通电,照明全靠煤油灯盏。农户家的灯盏,有用空墨水瓶做的,也有用装过西药片的瓶子做的。村学老师,用玻璃罩子灯。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日头从山顶还未完全落下去,山脚下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笼罩村子上空。转眼日头不见了,暮野四合。家家窗户开始透出不显亮的晕黄,厨房靠墙的灶台板上,灯盏的光焰被锅里的热气扑打得闪烁不定,红堂堂的灶膛火,映亮了灶台前的地面。饭香和灶烟混合的气味,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漫村子。山里人静寂而温馨的夜晚降临了。这个时候,村学的那盏灯也亮了起来。
  村学不大,三个年级,五十几个学生。他分配来之前四位老师都是民请教师,本村两位,邻村两位,早来晚归,吃住在家。他师范毕业,分配到这里,离家远,自然就成了常驻。他刚到学校,正是秋雨绵绵时节,雨多雾浓,眼前有时连山的轮廓也看不清。校园和村道一样,泥泞不堪。说真的,他的情绪像陷入泥中的双脚,沉重得提不起来。更难忍受的是夜晚,空荡荡的校园,独自守着滴滴嗒嗒的雨声,他拧小罩子灯头,让罩子灯微弱的光亮照着塞满宿舍的孤寂和害怕,直到天亮。这样的日子熬了不到两周,他比来时瘦了,红润白皙的脸庞枯黄,眼圈黑得像灯烟熏的灯罩子。村支书看见他的样子,心疼地说:“把你分到我们村学,太受罪了!你不好说,我给学区建议,让四个民教轮流陪你。”“不用不用,他们工资低,晚上回去还能帮家里干点活”。他坚持回绝支书的好意。细心厚道的支书,被他的真诚实在感动,便每天晚上约一俩个村民,到村学陪他。他暗自感激支书和村民的好意,到小卖部买了烟茶、白糖,用铁皮暖水瓶的帽盖做成煮茶罐,让他们抽烟喝茶,陪自己改作业写教案。完了又一起说东说西,直到深夜。这样过了几周,他渐渐习惯了,不再孤寂,也不再害怕,心里踏实了许多。
  为了让校园不再泥泞,他说服四位民教,带领学生利用早操和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到河里挖沙子捡石头铺垫校园。一二年级的学生两个人抬一筐,三年级的学生单个背小背篓,五位老师担子担,肩膀扛。半学期之后,地面完成沙化,通往教室、厕所、校门有了砾石甬道。跟着在每个教室前用石块垒起矮墙,修了花园。校园的样子大变了!干成这些事,他出力最多。因为这段时间,正是山里收秋种麦的大忙关头,一放学,他们四个就急着回家,留下他平地,铺沙,砌石,好几个星期日都没有回过家。来过村学的村民多了,口口相传,村里人心里他成了能干事的好老师,还说自家娃娃变灵醒了,晓得自己写作业。
  说起学生的学习,他倾其所学,把该开的课程全开了,音体美一门不落。从此,校园里有了歌声,不大的操场,滚铁环、踢毽子、打篮球,体育活动丰富多彩。三个年级的语文他一个人教。他教学生识字,说认识一个字就认识一种东西。因此优先教学生学会查字典,多写生字。三年级开始写作文,他说心里怎么想的,嘴上怎么说的,写到纸上就是好作文。他一周总有几个晚上,要给三年级学生补作文。不大的宿舍,他把罩子灯拧到最亮,学生围一圈,一人先读自己的作文,其他学生从改正错别字到句子,互评互改,最后他逐个讲评,直到学生笑着离开。他提倡三年级学生办手抄报,除刊登作文,还刊登三个年级学生的绘画。一幅幅稚嫩而充满想象的画,给手抄报添了更多的生动活泼,也激发了一二年级学生学习的兴趣。
  村学校园和学生学习的变化,受到了学区的肯定,专门召开了全乡中小学自己动手改善办学条件暨提高语文教学水平现场会。他被正式任命为村学校长,教书的信心更足了,抓学校各项工作更理直气壮了。村里人说,他像山里的树,把根扎住了。时间长了,他和村里的人越来越熟络。谁家煮了玉米洋芋或炒大豌豆,少不了晚上拿过来,和他一起在罩子灯的光亮里,说着笑着,很响地啃玉米,咯嘣大豌豆。自然而然,家里有什么事,愿意说给他听,给在外打工的儿子写信,也非他不可。晚上,罩子灯一亮,村里要写信的人,进门问一声“吃了吗?作业本改完了吗?”不等他回答,凑近灯,掏出儿子的来信,让他再念一遍。听仔细了,把回信要说的话,拉拉杂杂说一堆。他一面听一面写,写完念完。灯光里,看得出要写信的人,眼中闪着满意的目光。
  山里的冬天,下了雪,天寒地冻。林子里的积雪,打春好长时间都不融化,白晃晃积在树根下,延长着冬天的寒冷。学生顶着酷寒,顺着积雪映出的山间小道来到校门口,看到他窗口的灯亮着,就知道教室火炉里的煤块红了,霎那间,一股暖意传遍全身。冬天天亮得迟,他总是早早起床,端上罩子灯,赶忙去三个教室生火。这时村学过冬的火炉是土块和麦草泥砌筑成的。进教室,正中间一个泥墩墩,泥墩上留出正方形炉膛。煤块是用细煤末、土和锯末或晒干拍成末的牛马粪搅和成稠糊糊,一片一片抹平,趁湿划成一方一方的小块,晒干。这就是学生冬天生火的煤块。引燃的木柴,山里多得是:最好的是松树枝,有油易点着,燃烧起来有一股浓浓的松香;桦树的桦树皮,或白或红,撕下来,薄如纸张,更容易点燃。他走进教室,把端着的罩子灯放在火炉边上,取来煤块立在炉膛四面,中间对角线插进一块,空隙处放进松枝或桦树枝,把桦树皮卷起,伸到罩子灯上口点燃,再去引燃松枝或桦树枝。忽噜噜,火焰窜起来,照亮了教室,也照亮了他的脸庞。接着,他赶紧到剩下的两个教室生火。到三个教室火光忽闪,烟气从教室门口冒出来,天快亮了,学生也就到校了。这时他才生自己宿舍的火,才洗脸刷牙。学生在教室炉子上烤馍,他在自己宿舍炉子上也烤馍。唯一的区别是,他会煮一罐茶,边吃边喝。他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坚守了近十年,给乡中心小学输送了近百名优秀四年级学生。到了这时,郑河全乡通电了,兰州炼油厂帮扶庄浪县,拆除他所在村学土木结构的教室,修建了希望小学。四层楼,八个教室,老师的宿舍也从阴暗潮湿的平房搬到楼上。学校大了,又并来附近两所村学,变成六年制学校。学校告别了用罩子灯的历史,迎来了扩大规模,校容校貌焕然一新的好光景。他工作积极性更加高涨,学校各门课程教学水平和学生综合素质,与乡中心小学不分伯仲。
  后来,他调出了郑河学区。来时,风华正茂,去时,两鬓添霜。他虽两手空空,但又分明收获满满。地处偏远山村,平凡的工作,平常的岗位,却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过什么。村学前前后后出去的学生,最早的大学、中专毕业,已工作多年,当兵的有干到正团职转业,留在村里的,担任村干部,成立种养殖专业合作社,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振兴乡村。远在外乡的他,忘不了村上的人,像走亲戚,一年至少回村子一趟,东家转西家看。村里的人更像看见出门的儿子回来了,这家下长面,那家炒鸡蛋,亲亲热热中总会提起过去的村学,提起亮着罩子灯的晚上,还有他们说起的那些话。今年夏天,他的一个学生出嫁女儿,他赶去祝贺。来了好多同学,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有个北京工作的学生凑到他耳朵旁说“我到现在还保存着你改过的作文,我写材料的那点本事都是你教的。有时会梦见灯下听你改作文。”他微笑着回应“都是你们努力,那点底子算不了什么。”旁边有个学生听见,接住话茬说:“那盏灯,永远照着我们前行的路!”学生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想起那盏灯,心里便装不下那盏灯照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