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亚伟

　　老家院子里，有一台手扶拖拉机。那是一台老式的手扶拖拉机，当年也是我们村第一台拖拉机。拖拉机见证了父亲此生的高光时刻，也是我们一家人荣耀的象征。别看它现在在西墙跟的棚子里瑟缩着，灰头土脸、锈迹斑驳的样子，当年它可是村民们口口相传的——“马家买拖拉机啦！”“
　　父亲听到这些话，美得整天哼着小曲。别人家还在用小拉车的时候，我家的拖拉机已经“突突突”田野里跑了。那台拖拉机是摇把的，父亲每每拿起摇把，都要喜滋滋地在手里掂几下，仿佛一位跃跃欲试的将军即将上战场。他蹲下身，摇动摇把。那时父亲力气真大啊，摇动摇把时特别轻松，只三五下，拖拉机就发动起来了，冒着黑烟，浓浓的柴油味儿也出来了。拖拉机发动起来，如一头雄狮，等待被驯服。父亲开拖拉机属于无师自通，没过多久，他已经能把拖拉机开得得心应手。他一边开，一边哼着当年的流行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觉得驾驭拖拉机，就像在大海上航行的舵手一样豪迈，能够掌控一切。
　　父亲开着拖拉机运种子，运粮食，忙得不亦乐乎。他很快就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谁家田里有重活儿，就会提上一点自家果树上产的核桃、大枣、苹果之类的，来我家请父亲帮忙。无论谁来请父亲，他必定要答应。父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势利之心，对村里所有人都一样尊重。母亲有时难免抱怨：“耗着自家的柴油，帮别人干活，你也忒傻了吧？”父亲笑呵呵地说：“傻人有傻福！只要我天天开着拖拉机跑，福气就会天天跟着我！”
　　父亲靠着手扶拖拉机，为自己赢得了好的口碑。那些年，我们没有靠拖拉机发财，但拖拉机带给一家人的快乐却是钱买不到的。父亲被人重视和尊重，母亲也因此有好人缘，我们姐妹也受到了同伴们最友好的待遇。村里人的思想感情很简单很质朴，就是一种投桃报李的情怀。
　　那台老拖拉机随着父亲跑呀跑，直到它跑不动了。后来有了新式拖拉机，再后来有了电动三轮车，拖拉机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可这些年，父亲仍在院子里给它留了一个位置。我知道，在父亲心中，它的位置更加无法取代。
　　拖拉机老了，轮胎处的锈迹冰封了曾经的无限活力，斑驳的漆痕述说着时代的变迁。和拖拉机一起老去的，还有人。我的父亲也老了，他的脸上皱纹纵横，腰身也弯了。他经常长时间地静坐在老屋的檐下，不发一言，甚至连表情都能长时间保持不变。
　　对父亲来说，这台拖拉机就像老伙伴一样。鲜衣怒马的时代，它是最华丽的装点；衰朽老迈的岁月，它是最沉默深情的陪伴者。它最懂得人世间的欢喜与哀愁，最懂得生命里的幸福和惆怅。它沉默却不虚无，它安静却不苍白。
　　父亲悠长而温和的目光，仿佛一双温柔的手，一遍遍摩挲着这台老迈的拖拉机。人与物俱老，物与人形神合一。人老了就会更加念旧、怀旧，因为旧的事物里面，有一个人一生的故事。而这个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些故事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