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恩泽

　　父亲去世快要60年了，我与父亲阴阳两隔，却似乎看到我那慈祥本分的父亲穿一袭长衫，正徐徐而来。
　　长衫是民国时期的一种传统服饰，新中国成立后，富有特定身份的国民还有穿长衫的民国遗风。
　　孤儿出身的父亲16岁时从原籍投远方亲戚学生意，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己也做起了小买卖。长衫是父亲经商的标配。彼时，我们家开了一间小店，字号叫“同兴祥”，取卖家与买家“同兴”、销售者与消费者“共祥”之义。
　　穿长衫的父亲整天在店堂里照看生意，笑脸相迎十里八乡的顾客，见有的买家结账时面有赧色、欲言又止，估计是想欠账，就善解人意地说，“钱不够，没关系，先拿回去吧。”欠账的顾客走后，父亲才拿出账本，将长衫袖子撸起一点，写上某天某日某人欠某笔货款，一笔行楷，流畅端正。
　　父亲就像是电影《林家铺子》里那位善良的林老板，经营有门道，和气生财。
　　每晚盘点时，总见父亲在煤油灯下左手拽住右膀长衫的袖口，右手拨拉着算盘珠子，然后记上当日的流水账。
　　吃饭时，父亲总是脱掉长衫，生怕沾上汤水油污。而很少做家务的父亲，却总是亲手洗涤自己穿的长衫，一丝不苟，洗净晾干后熨平，十分讲究。
　　男人在关键时刻要撑起一个家，顶天立地。
　　终于有一天，父亲依依不舍地脱掉长衫，下地干活了。家里那块自留地上长了玉米，快要成熟的时候，父亲在自留地深处搭了一个小棚子，日夜看护，那可是全家人熬过饥荒的口粮。
　　父亲穿了几十年的那件长衫还是结婚时由我孩子的外婆——我的岳母大人亲手缝制的，真是有缘，穿长衫的男子与缝长衫的女子若干年后成了亲人，真富有戏剧性。
　　1963年11月，我读高一，父亲病危，母亲特地给他穿上了一件新长衫，父亲拼尽最后的力气拉着母亲的手，幸福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走了，他老的背影是那么伟岸高大，微风轻拂他的长衫，撩起衣角，像是在留恋他的爱妻和儿女。
　　倏忽间，一个甲子就要过去了，在梦中，我总见父亲穿着那件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长衫，和蔼可亲，在抚摸我的脑袋。
　　父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过，等他百老归天后，不奢望什么，只要儿女们心里有他就行了。
　　遗憾的是，父亲一辈子都没有享过我这个小儿子的福，这是我一生的愧疚和不安。
　　而今总是想着，如果可能，我会用快递给父亲大人寄上一件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