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
2023年08月16日
字数:1,969
版次:04
孔伟建
1
读汪曾祺老先生的小文《老海胡辣汤》,忽有似曾相识之感,想起几个人、一些事。
我家出门即是集市,十天里有四个集。小的时候,逢集,十字路口处总有三两家卖胡辣汤的。其中,老张家我最熟。老张家是本村的,兄弟一人,单传,所幸下有二子。
老张读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字,家贫,加之不是读书那块料,早早就下了学,成家立业了。
老张勤快,为人厚道,讲究信用。从我有记忆起,就卖胡辣汤。十字路口处那方支好的锅灶,就是他的地盘。逢集,一早,老张就拉着地排车,车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桌椅板凳,帐篷,煤块,叮叮当当,繁而不乱。
卸车,生火,熬汤。做汤讲究的是火候,先用大火顶开锅,接着下料,再用慢火熬煮。
手制的面筋,自家地里出产的小麦磨出的面粉,切好的新鲜海带丝,上好的胡椒粉,自家炸的绿豆丸子,每一步该下啥就下啥,老张早已烂熟于心,有条不紊。
天亮之前,外地商贩赶来了,老张的胡辣汤是安抚他们旅途劳顿的最佳选择。一来二去,彼此相熟,坐下来,老张打声招呼,拿了海碗就盛汤,咕嘟咕嘟开着的胡辣汤冒着热气,端到客人面前,粘稠的汤,劲道的面筋,香喷喷的花生,脆生生的海带丝,绿豆丸子泡在滚开的胡辣汤里迅速膨胀,油炸的味道夹上汤的酸辣,边吃边喝,那叫一个痛快啊!
一碗绿豆丸子胡辣汤下去,商贩们打着饱嗝,抹抹嘴,喊声老张结账。
吃完饭,商贩们掏出旱烟袋,眯着眼美美地吸上一袋,小坐一会,那滋味,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吃饱了,喝足了,天亮了,出摊子,做生意了。
我常常听到做小生意的说这样一句话: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子圆。想想,挺潇洒的。
我小的时候,爷爷喜欢喝老张家的胡辣汤,我跟着他,喝过几次。那味道至今不忘。
老张谢世后,后继无人。乡人挣钱的门路多了,没人愿意过起五更、睡半夜这样的生活了。
好久没喝到像小时候老张家熬制的那种胡辣汤了。
2
小的时候,出我家门北行,不足百米,有个卖烧鸡的老头。这老头常年卖烧鸡,所做烧鸡够斤称、口味好、成色新,在当地有些名气,至今不忘。
老头干瘦,矮个,无后,听大人们说,他是住姥娘家的,姥娘家挨着集市,觉着能做个小生意,混口饭吃。
家北有家禽市场,逢集,这老头就早早去赶,推着辆独轮车,车架之上,一边装着个荆条编成的篓,自己带着杆秤。到了集市上,挨家看,专拣羽毛鲜亮的公鸡买。老头常年赶集,所遇往往都是些熟户,过秤,算账,走人,程序约定俗成,快得很。
老头每次都不多买,三十只,二十只。买完,就走。
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头在为下集做准备。这集买来的鸡,要静养两天,待下集宰杀了再卖。
老头住着两间土房,一间住人,一间支锅。逢集前一天晚上,老头开始宰杀活鸡,开膛破肚,烧水褪毛。过油、盘鸡、上色、蒸煮,锅里永远是黑乎乎的一锅汤,老远就闻见一股难以言说的香味。都说,老头用的是祖传秘方,秘不示人。有小孩子想靠近看看,老远就被老头赶走了。
老头房前搭一帐篷,帐篷下支一方桌,方桌上放一大托盘,托盘内码着出锅的烧鸡,大小均匀,一顺头儿。帐篷下吊一横杆,杆上吊着杆秤,秤下荷叶一摞,纸捻子一捆。有买烧鸡的,在桌前一站,看准要哪只,老头取了,过秤,算账,交钱。交完钱,只见老头拿起一块荷叶,麻利地包好,顺手拉过纸捻子,三缠两绕,将烧鸡捆好了,还不忘上面留个扣,方便提着。
老头话不多,做生意实在,做烧鸡讲究,生意不错。
老头每集就做那些烧鸡,早去了还有,晚了就买不到了。卖完烧鸡,老头就搬个躺椅,坐在帐篷下,眯缝着眼,不知道是睡还是不睡。
这老头无儿无女,自食其力,最后寿终正寝。我觉得,一辈子活得挺潇洒,值了。
3
小时候,村里有位老中医,仙风道骨,会号脉、能开方,尤善治小儿腹泻。
我常常惊异于他家里飘出的那种独特的味道,我觉得他家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对中草药的迷恋,即源于此。
我跟他的外孙是同学,常常以找同学为由去他家玩。
每次去,我都会有目不暇接之感。我的目光被他家的药房深深吸引,我看见那被磨得发亮的水泥柜台,蹬得发光的药碾子,那亮闪闪的研钵,那迷你的小称,精巧的圆秤盘,那黑漆的大木柜子直抵房顶,木柜上一方方写着药名的小抽屉,小抽屉里盛着草药。
看病求药的来了,老中医铺好一张张草纸,打开抽屉,抓药,上称,然后,分放在纸上,如此反复,待几味药都抓全了,便扯出纸捻子,一包包扎好,在上面的药包上放一小片红纸,把药递给患者,交代几句。
纸捻子如何制作而成的,没有考证,不敢妄论。只知其色赭黄,极具韧性。草纸、草药、纸捻子,合为一体,竟然如此和谐。
纸捻子包扎东西,温情,有人情味。万物各有其用,存在即合理。
现在,都提倡无纸化办公,字在键盘上敲,敲着敲着,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就忘了,不会写了。
而今,想到纸捻子,忽然觉得它的好来,不独是让我怀旧,更重要的是那种纸捻子维系的人情味,令人怀恋。
人的一生总要与很多人与事发生联系,时光流转,很多东西,虽然渐行渐远,却注定会散发出淡雅弥久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