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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鱼
2022年11月30日
字数:1,484
版次:04

□ 王 优


  少时,夏天,在老家。一场大雨之后,河水翻过拱桥,爬上堤岸,吐出猩红的大长舌,蚕食、吞噬、扩张、漫延。熟悉的小河膨胀起来,粗犷起来、陌生起来,浊浪滚滚、漩涡翻腾,大有席卷一切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沙地里,红薯消失,花生消失,桑树只剩半截尖尖,嫩叶浮在洪水里,飘啊飘,浪碴子挂在桑枝上,荡啊荡。有时滔滔洪流里还会飘下来几个南瓜,带苕的藤,带花生的藤,枯树枝,麦秸秆,还有猪崽子。也有衣物,在洪水里,鼓囊囊的,咋看吓一跳,以为是水打棒(即水鬼,被水淹死的人)。有人做了长长的木抓子竹钩子,站在岸边,捞柴捞物。
  我常常挽起裤腿,赤了脚,跟着父亲去捞鱼。父亲扛一个旧虾爬(捞鱼器具),我挎一个竹笆篓。那虾爬的破洞早已用新篾修补好了,空笆篓在我的手腕里荡来荡去。我们沿着河岸走,捡水流回旋处,逆水打捞。长柄的虾爬在浑水里浮起又沉下,父亲卯足了劲,控制着虾爬入水的深浅与方向。三捞两捞,再度提起来。嘿!青脊背白肚子的鲤鱼在虾爬里蹦来蹦去。父亲收回虾爬往沙地上一倒,我赶紧跑过去,抓起鱼儿喜滋滋扔在笆篓里。父亲继续打捞,我继续跟着。河水滔滔,已经灌进临河的稻田,田埂下的丝瓜架快要没顶。河水掏空了岸边的泥土,有些堤岸悬着,看起来并无异样。刚走过,“啪!啪!”土埂坍塌,陷落的泥土被洪流卷走。据说有些捞鱼的人就这样,捞着捞着,就成了河里的游鱼,随着流水去了远方。
  父亲走在水边,躬身打捞,长长的虾爬扯来扯去。洪水舔舐着他的腿,有时爬上了他的膝盖,溅湿了前襟。“爸爸!我们去田缺边捉鱼吧”。“嗯。好。”他一定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担忧,往后退一退,平声静气。
  那时候,稻田里的鱼总是特别多。没有人喂养,纯野生的。很少使用化肥和农药的稻田,仿佛就是鱼的天堂。鱼们携妻带子,安居乐业,繁衍生息,鱼丁兴旺。插秧时节,翻耕稻田,鱼从浅水处直往犁沟里蹿,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能捉一盆。大的用油煎了,熬汤,那汤又浓又白,牛乳一般。小的剁丸子,连骨带肉剁成泥,加了豆瓣大蒜淀粉,炸得金黄金黄的,又酥又脆。一个个鱼丸子扔在嘴里,大嚼特嚼,一点都不担心会有鱼刺卡了喉咙。
  老屋旁边是几块稻田。待到盛夏来临,一下大雨,田里的水哗啦哗啦,顺着田缺口,一路欢笑一路歌。田水流经处,泥鳅拐来拐去,蹦到路面上,似一截被水浸泡过的油菜梗。公鸡从竹林里钻出来,咯咯叫着,胆大的一嘴啄住一条,啪地扔了,又咯咯咯地昭告天下。可是,大家对泥鳅没多大兴趣,总觉得泥腥味太重,极少食用。殊不知,这肥美的鳅拐子原来营养丰富,是餐中美味。放学路上,时不时地,也会在田缺口处,捉几条二三指宽的鲫鱼。拿回来,懒得打理,顺手丢给猫狗。那时候并不觉得这鱼有多么珍贵,有什么可惜。而今,昔日成群结队的鱼儿不知去了哪里,小河里稻田里捉鱼的情景已经成了记忆。野生鱼愈来愈珍稀,市场上买回来的养殖鱼,无论怎么烹调,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有一次,大雨之后,姐姐在临河的水沟里,抓了一条手臂粗的乌鱼。她举起鱼,兴奋得大叫。溪水哗啦啦响,稻禾青青,洪水森森,天地之间,布满盛夏的浩荡与充盈。姐姐举着雨水送来的礼物,举着天地的馈赠,比年画里里骑在鱼背上的娃娃还要喜庆。“鱼!鱼!好大的乌棒!”隔着一大片稻田,乌鱼的白腹穿过了夏天盛大的绿浪,在我的眼前闪。只一瞬,白光消失,姐姐的哭声炸裂起来,盖过了整个湾里哗啦啦流淌的田缺水。
  此后,许多年里,每当有了一点点意外之喜,总是不敢声张。怕自己的得意忘形,惹怒了翻云覆雨的命运,从而收走已经送出来的馈赠。那条远去的大鱼,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给我上了深深的一课。而童年的鱼,那些有关鱼的记忆,却不曾远去,总会溯游而上,徒留欣慰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