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待到金风送来清爽，满山核桃恰好成熟，大地腆着腰身，把丰收的喜悦铺成山欢水笑。
　　秋阳杲杲，晨色清明。
　　山山村村的冲淡之美，因为大地的收获而开始空旷。秋蝉的嘶鸣声变细，变软，像摇滚歌手慢弹起琴弦，别有心意的温柔抒情。
　　老农扛着竹竿，背着背篼，经过一垄垄半青半枯的玉米林，与弯腰点种油菜和摘一篮辣椒拾起身的人打招呼。
　　他缓缓走过塆地，爬上山坡，绕向梁那边的核桃林。
　　那些种了多少年麦子与玉米的耕地，十年间就长成了树林，长过了土坎，枝连着枝，果串着果，太阳下裂着口笑，一群鸟儿跳上窜下，摇晃着枝头。
　　“再别摇了，核桃掉进草丛里就找不着了。”
　　“哇，快看，我拾了一抱子，两帽壳，还有好几个三抓子的”。
　　果林间，晚开的桔梗花迎风摇曳，如一湖湖蓝色的海，美得令人心醉。
　　绵绵的秋雨，在屋檐上滴答成线，不住点地下。长竹竿的一头，吊着一个用纸剪制的“人”，红衣翠裤，它是“扫天媳妇”，手握扫帚随风舞动，从窗棂横挑到土院当空，以祈祷纷飞大雨早些收停。
　　天空放晴，湛蓝如洗。树林里的秋叶上缀闪着白露，好比扣在心弦上晶莹的泪珠。
　　人们脚步短小却急促，身后跟着提篮挎筐的小孙子，初升的朝阳一缕不漏地投在他们的背影上……
　　“啪，嘭腾，啪，嘭腾……”满树核桃落地了。满坡葛条长壮了。满野鸟群回山了。一望无际的一年蓬，长满山谷，岗梁上，微风吹动万束玉伞般的莱菔子草漫过我的眼帘，亭亭地、远远地伸往天尽头。
　　好山入座，藏着好吃的；河穿林樾，藏着心疼的；草地如茵，藏着会唱的。晚熟的桃杏李莓，缀满数不尽的树枝和刺架。
　　那飞出草丛的锦鸡，穿过小溪的野兔，那铺满晒场的坚果，唱彻黄昏的蟋蟀，那奔跑在山道上的少年，追着风，风也追着他……
　　高山上，低谷里，平川中，一片片田园，人们挥洒汗水劳作，那一檐檐的玉米、高粱和红辣椒，遍地的乡愁是大山厚养的子嗣吗？
　　山坡上的老树枝桠繁茂，松鼠在树干上爬来爬去。在更远的深林间，一群群麻雀采食着松果零落草丛的松籽。
　　鹭从河上飞过，水的波光清凌凌，明闪闪。溪流穿越阡陌亲吻过河床的小石头时，荡漾起层叠的浪花。
　　两个少年把书包架在石板上，风翻着书，他们开心地朝对岸打水漂。
　　随意捡起一枚鹅卵石，它不是矿石，也是可摆于书房的奇石，有色泽，有纹理，有灵气。我还是少年时，把捡回来的石头，学鲁迅刻“早”一样刻上“奋斗”，放在写字台上。
　　无穷的白云，一团团像棉花，飘荡过村野与小镇，一架架航班银翼烁烁，自县城向西边的天际飞去。红眼闪着，渐隐渐无……
　　就在这时，穿行在核桃的故乡，从房前屋后到山岭中去，到处传来竹竿敲打核桃树的声音，那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的鲜核桃，剥去青皮，破除坚壳，从网上卖出去。直播店主的脸庞，如山花一般白净、粉嫩，又如溪流一般清秀、明澈，一单单快递，鼠标和手机送出去的，是大山仙养的奇珍异宝。
　　无庸置疑，成县的美是无匹的——因为那西狭颂千年的石头会说话，凤凰台不朽的诗魂传文脉，鸡峰山澎湃的云海放光芒；那汉时栈道唐时莲，那宋时杜祠武穆园；那炒菜的麻辣面食的酸，那火烧的酥油糕的甜埋砂饼的脆；那酒席上的九碗三行子，绵柔的红川老酒，过年的杀猪菜；那新婚的嫁妆箱子，婴儿满月的油盐罐，送葬老人黄亮的麦草火；那随地生长的神木灵草，五谷朱实……
　　我离故乡去，又回故乡来。心一直被故乡的美吸引着，召唤着，摄捏着。
　　我知道，在后村越来越大又越来越深的山坡上，密不透风的林野中，上百种野花在潮润里盛开，而我被那株绿叶紫茎的马桑树牵走了魂。我是那一串串半生不熟的马桑籽中，味道与样子最寻常的一粒。
　　走来跑去，看南望北，停歇下疲惫的脚步，哪里的水土，都不如故乡的温润，又比不过这方盆地的安生。
　　故乡也发生过地震、暴洪这些百年不遇的灾害，但在这秦巴山岭复杂地理的构成中，还算风调雨顺，好天气还是多，明媚的太阳总会适时地出来阻止雨水，绵绵的雨水总会及时地降临缓解旱渴。
　　我们还知道，早在几千年前，你就有嘉禾遍地与木连理的祥瑞，就有麦浪连波碧、苗花带水香的丰美！
　　十五岁起，我一次又一次告别你行往异乡，去过意想不到的许多地方。在远方，我深深体会过每逢佳节倍思乡的滋味，是那种失眠的游子对你控制不住的思念，也无数回梦见祖母，正月初一给天爷献饭，二月二给房院撒灰圈，清明节用舍不得吃的紫苏油拌几碟凉菜，端午节在门窗插艾草给我们系五彩绳用苇叶包粽子，六月六晒椒果，中秋夜在院中置桌摆月饼贡果敬香祭月，腊月八给果树枝挂吃食，腊月二十三用玉米糖送灶婆……
　　梦中，醒来，不由抬头仰望，放眼长眺，俯首付思，入秋的风敲打着我心门的隔阂：我当怎样反刍、重来或者叙述，才算不辜负我的乡土呀！
　　哦，我的成县！你多象一台时光机，不论我因世事变形成什么模样，因岁月打磨成什么形态，你都认得我最初的模样。你又象一块磁铁石，不论我是一粒小钉子，还是一枚曲别针，不论已离开你身边，还是正挣脱你的怀抱，都脱逃不开你磁场的吸附。哪怕我怎样无用，又怎样无力，即使我怎样被生活磨砺，又如何被岁月淬炼，尽管所有努力依然终未成器，你都从不嫌我，不舍弃我，而把你的魂魄你的风骨你的血性，源源不断地全部赋予我，赐予我，注予我。
　　让我亦醒悟：人都是过客，世间的亲人撒手就去世了，父辈距离那一天将越来越近，我们也逃避不了这一天的一定将至。
　　到那时，闭眼永别你深沉峻秀的美，成县啊，相信你定将包容我，安放我！
　　哦，我的成县。对于我，到啥时候，都装满故人与风景，离离又欣欣，无所而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