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的沮渠蒙逊
2024年11月22日
字数:0
版次:03
汪 泉
汪 泉 甘肃古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篇小说《枯湖》《沙尘暴中深呼吸》获黄河文学奖 、敦煌文艺奖,《白骆驼》获第二届海内外华语文学交易笔会优秀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家雀》获梁斌小说奖、入围百花文学奖。另出版诗集《父亲的尘土》、长篇小说《随风而逝》等,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作品》《飞天》《小说月报》《时代文学》等。
一
曾经有人给我算命,说我的前世是一位将军。假如人真的有前世,那么我的前世是谁呢?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他的前世,我宁愿选择沮渠蒙逊。行走在去扁都口的路上,我想起1700年前的沮渠蒙逊。我看到1700年后的仲夏,扁都口内外一片金黄,油菜花遮掩了曾经的土地的颜色,但是没有掩盖住那位将军的脚步。他骑着高大的山丹骏马,抑或是白色的,抑或是黑色的,抑或是红色的,但绝对不是杂色的:他的坐骑必然是纯色的。他定然换过很多的坐骑,祁连山或者焉支山的四季的颜色,就是沮渠蒙逊各色坐骑的颜色。
二
到了民乐,需得喝酒,喝酒不是因为今朝有酒,而是因为这里1600多年前的主人——沮渠蒙逊。六月的向晚时分,我们翻过大板山岭,穿过扁都口,经过无垠的黄金地带,已经酒意十足。在经过门源不远的一个村子时,一位叫尕佳的藏族汉子,穿着藏袍,也要搭便车到民乐,我们爽快答应,一路聊着兴致勃勃的牛羊马的话题,来到了民乐的酒桌上,好客的主人已经喝了一场,等着我们喝第二场。
——战就战,不战则退,来将不战不退,是何用意?
在这个古战场上,酒风遗存着旧时彪悍。
通名报姓之后,来将煞是热情,大战两百回合,不分胜负。当晚直喝得耳熟面热,次日晨从各自的房间钻出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们再战!”
当年,沮渠蒙逊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也和眼下的主人一样,天天坐在祁连山下的帐篷里,左右拥戴着贴心的哥们,天天吆五喝六,直喝得弟兄们东倒西歪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而他却望着河西大地上风起云涌的李嵩、段业、吕光等不凡之辈的影子,隐身在这油菜花地里,暂作长醉不醒之态。时间一长,人们便对这个“酒徒”不再提防,毕竟是一个善饮者而已,诸多的首领纷纷送来酒肉,供其长醉,免得节外生枝。
难怪史书上说沮渠蒙逊“善饮滑稽”。在酒场上,善饮的人必然是将领,如果这个将领还会“滑稽”,那必然是酒场上的常胜将军,那么这样的人派在战场上,又得如何?可想而知!
从中午开始,民乐的善饮者们开始和我们来客再摆战场,着力厮杀到了很晚。直到次日醒来,原来昨夜酣战的两人滚在一张床上。
三
扁都口,这个逼仄的峡谷。峡谷两边的山顶上还耸立着烽火台,我想,这定然是沮渠蒙逊当年将醉不醉,躺在油菜花地里,早就预谋好了的,等到烽烟四起的时候,这个滑稽的沮渠蒙逊已经将工事修毕启用,妄自尊大的吕光躺在凉州的核桃树下喝着花酒,一半江山已经被他和段业夺得。继而,沮渠蒙逊滑稽而行,正如高超的北方划拳一样,快拳出手,将男成和段业置于脚下,沉醉不醒,自己已然成了河西王了。如果公元379年农历五月初的天气格外热些,那么,其时的民乐山丹一带已经是油菜花开的时候了,大地一片金黄,和眼下的民乐一样,满地扯开了金黄色的绸缎,鸟儿在油菜花地里嬉戏翻飞,精致的鸟巢内安睡着花纹别样的火蛋鸟的六枚发光的蛋;菜花上面的蜜蜂嗡嗡绕着“8”字,将那蜜一样的花香一缕一缕采撷到了他们在峡谷中的家里;兔子正是肥美的时候,勤快些的牧人家里飘出一段一段的兔子炒鸡的香味来;好酒的匈奴卢水胡人在青青的牧场上吆五喝六,看似平静而美丽的河西大地上突然发生了一件令沮渠蒙逊吃惊的消息,后凉国主吕光将沮渠蒙逊的两位叔叔残忍杀戮,这个令人悲伤而愤怒的消息传到了沮渠蒙逊的耳朵里,他已经知道该干什么了。沮渠蒙逊率领着家族万人,身着白色丧服,浩浩荡荡行走在送葬的路上,一路上,长长的白色队伍将一片金黄切割成了两块,看来,在此情势之下,这块美丽的黄金蛋糕对于沮渠蒙逊而言,他是非分不可了。
他们在祁连山下埋葬一个人,同时,又在为另一个人打下了墓穴,这个人就是吕光。沮渠蒙逊站在满目青翠的草甸上,对众部下说:“吕王昏耄,荒虐无道,岂可不上继先祖安时之志,使二父有恨黄泉。”(《晋书·沮渠蒙逊》)一声吆喝,惊飞了在巢中孵蛋的群鸟,一场战争的狼烟在油菜花地里点燃,并迅速地燃烧到了沿着祁连山到凉州的烽火台上——起兵后凉!
杀死临松守军将领,占领了如今油菜花和草原交织的民乐、皇城、山丹,在我们登临的焉支山(当年的金山)下啸聚万人,但等后凉吕光兵马到来;虽然暂时被后凉兵马所逼,潜入了扁都口峡谷中,此时,山中的卢水胡人已经为将士们煮好了羊肉,马奶子酒坛已经为他们打开,只要驻守峡谷的三五十个守兵,滚下几个牛大的石头,后凉的兵马面对这高可接天的石峡,只有宽可过鹰的缝隙,哪里还有胆量前行!他们只好望峡兴叹,悄然退兵。
在扁都口的草地上,我们接着划拳猜令,一如当年的沮渠蒙逊和他的兄弟们一样。瓦蓝的天上三朵云过来连成一片,三五颗硕大的雨点落在我们的酒碗中,也砸在沮渠蒙逊的酒碗中。
四
从兰州西行,过西固、红古、平安,便到了乐都。乐都正是当年南凉的国都,如今的高楼大厦完全替换了古都的影子,但是,沿着湟水西行,至湟源、门源,即可看到祁连山上的冰川在丽日下闪烁着白光。公元407年九月,南凉王秃发傉檀接到后凉吕光的求救信,便率兵沿着祁连山南麓前行,要接应后凉。对秃发傉檀而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扁都口,他知道经过那里,等他的就是沮渠蒙逊,等于羊入狼口,他可没有那胆量,于是,他来到了另外一个峡谷口。
在这油菜花凋落的季节,秃发傉檀率领五万大军,站在这里,向一个牧人问询穿过祁连山的峡口,和我们眼前的这个牧人一样,目光中没有惊惧,很镇静地回答:翻过老虎口,只有两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祁连山北,骑上快马,一个半时辰即到。
而我们走过的五月,祁连山南恰似一匹扯开了的黄金布帛,崭新的,没有半点旧痕。在这块布帛之上的山腰地段是绿润润的草地,再上面是赤裸裸的山石,山石之上便是白花花的雪山冰川。
南凉王秃发傉檀来到这里的时候,天气渐凉,但是,对于老虎口,他有一点点惧怕,他怕的是山那边等他的是不是沮渠蒙逊?他在老巢民乐,还是在皇城的油菜花地里?秃发傉檀的判断被这满天的油菜花香彻底扰乱了!果然,翻过山去,沮渠蒙逊已经在山北摆好了战场,一场厮杀,两场厮杀,秃发傉檀均败。
沮渠蒙逊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反杀过去,在秋草衰荒,鹰飞兔藏的季节,穿过漫长的峡谷,从湟源杀到乐都,最终杀到了秃发傉檀的家门口——乐都,掳掠了王子为人质,秃发傉檀只得求和。沮渠蒙逊不是得理不让人的将军,他见好就收,他吃饱了秃发傉檀的羊肉,喝足了美酒,一路上听着湟源花儿,逍遥出了扁都口,回到了张掖。
冬天来了,生活在祁连山两侧的山民们和五凉的国王们一样,不言战事,秋收冬藏,吃了一个冬天的羊肉,喝了一个冬天的美酒。等到天还没有完全暖过来,秃发傉檀却悄悄再次翻过祁连山,来到了北凉的土地上,这次,沮渠蒙逊正吃得马肥膘壮,似乎在这个春天,他等待着收获一个又一个的王爷们!
他撵着秃发傉檀,翻过祁连山,一路逼到了老巢乐都!毕竟是酒场的高手,他还是放了秃发傉檀一马,只是将太守秃发惧延做了人质,以示警告。
一如眼下坐在酒场里的善饮者,他们的身子和臂膀随着猜拳行令起起伏伏,身手着力,声音高亢,充满杀机;如果在当年,他们必然是将军手下的善战者;一拳紧逼着一拳,拳拳相逼,一招胜过一招,招招领先,对方几无还手之力,拳术低下者,一两个回合便败于来将手下,凶险得紧呐!而真正赢了对方,却又不一定非要对方一人喝酒,诸多的人伸出手来,谈笑中共同担当了!
五
从祁连山往东,到山丹越过窟窿峡,再过老虎谷,这里便是祁连山南端的永登了。就在沮渠蒙逊再次战败秃发傉檀后的次年三月,他沿着这条线路,欣赏着沿途的原始风光,悄然来到了西秦的土地上,一夜之间占领了西秦光武(今兰州永登)。西秦王急调乞伏、折斐二将军从苑川(今兰州榆中)出发,阻挡沮渠蒙逊,结果还是被生擒的生擒,丧命的丧命。兰州金城关一带尽皆归附。沮渠蒙逊回去的路正是我们要回去的路,只是方向正好相反而已。如果正是秋天,一路上杨树的叶子已经变得金黄,这正是他喜欢的颜色,只是当年的这种颜色在脚下,而如今在天上而已,让他也抬头仰望的金黄色正在向天下昭示着一个统一河西的国主的皇威!平安驿、岔口驿、塔崖驿、铜罐驿、金羌驿、武胜驿、黑松驿等各个驿站都为这位国主备好了上好的酒肉,在觥筹交错中,各地人心归附,他们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豪放简约的人!
在此后的十年中,沮渠蒙逊恣意饮酒行军,恣肆祁连南北,摆平了敦煌这个当时的西凉,拿下了后凉,灭了西秦,统一了整个河西地区、兰州地区、青海沿祁连山一带,还有甘肃临夏地区!
当年的中国的西北便在他的掌股之上了。
四十年的兵戈戎马生涯,如今想来,沮渠蒙逊必然累到了极致,其实,因为他的“滑稽”,他却是极其轻松的,在烈酒驱使下,他时时处于亢奋当中。同时,不断地爆出段子,让将士们随他滑稽幽默。在他的人生当中,烈酒是他最得意的参军,也是他最隐蔽的外衣,当他醉酒当歌、恣意寻乐的时候,烈酒让他心生了多少战事的灵感,从而成就了他一生的霸业。
眼下,酒场上的民乐“将士”也是如此,他们谈笑风生,不时抖漏出一些令人捧腹的趣事,想来,在这片金黄的背景下,他们简直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了。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五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