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本本

　　村里的广场舞，跳得似乎比城里人还起劲。早上六点到八点，晚上七点到九点，一天两场。除了雨天，收麦收秋大忙天、下雪也没有中断过。
　　广场在村子中央，是生产队时期的大场。土地划到户，大场也棋盘似的划到各家。麦收碾场，挨着的几户凑出一大块儿场地，麦子多多凑几户，麦子少少凑几户，也有一家一户打碾的。一个大场，常常几摊子赶着晴天同时打碾，忙乱而热闹。起初碾场，吆上牛或骡马，拉上碌碡，一圈一圈轧，家里能挥起梿枷的和邻场搭伙帮忙的跟在碌碡后头，排队齐整地用梿枷打。太阳越红，梿枷越响。响彻村子上空的梿枷声，应着两面大山折来的回声，振奋人心，鼓舞干劲。轧几圈，跟着打几圈，完了用木杈抖场，欻啦欻啦，饱满的麦粒落到场底子，翻卷的麦衣土雾飘在头顶上。七股八绺的汗水，像雨水冲刷陡坡地，一道道挂在打场人的脸上。麦粒色的胳膊背脊，闪着汗渍的光亮。后来碾场用上了手扶拖拉机，带上碌碡，突突突，撒欢跑几圈，一场麦就碾成了：麦粒净，麦草绵，再也用不着梿枷打。近些年，麦子黄熟，收割机到地头，一趟过去，收割脱粒。大场不用碾场了，成了各家堆放麦草玉米秸秆的地方。
　　一摞挨一摞，不用碾场的大场，乱不糟糟的，摞顶子上覆盖着厚厚的腐草，春天雨后，一片茵茵的绿。少有人去的大场，只有刨食的鸟儿，最多的是麻雀，啁啾着，来了又去。这时候村里有很多人提出“大场没用了，光堆几摞草，操心死了！前年贼匪娃娃放炮，场里着了火，差点把隔壁房烧了！”顺着村民的意愿，镇政府安排搞村文化广场建设。
　　搬草摞腾大场，有好几家子特别积极。
　　拴狗老婆的热情，让村里许多人感慨。远的不说，土地划到户过了几年，她与拴狗结婚，接连生了俩女一男三个娃，不久与哥哥一家分爨。拴狗一个人的地，五张嘴，再加上修院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拴狗领上老婆疯了似的不管峭山陡坡，见巴掌大点的荒地就挖，村里人戏谑他是“揭地神”。拴狗听了也不说啥，呲嘴一笑，最多轻描淡写地应一句“有啥办法呢！”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不怕夏秋河水暴涨，在白家沟口筑沙埂围堰造地。秋收农闲，从深秋到春天，他和老婆顶风雪冒严寒，一天也不歇，用架子车，一车一车先拉着倒掉沙子砾石，又从山上一车一车拉土铺垫，没黑没明，硬是在乱石河滩平整出近三亩大的一块地，种了洋芋、蚕豆。他心想，头一年，种些肥地的作物，茬倒顺了，来年种麦子，一定有好收成。天不作美，一场暴雨，满眼的洋芋花吞豆花连影子也不见了。拴狗靠在地边的大石头上，一声不吭，像一摊子软泥，老婆更是哭得昏天黑地，气若游丝。村里人看见了，既惋惜又心疼。我那几年孩子放在老家，回家多，常见拴狗老婆：邋里邋遢，走路没精打采，鞋上沾满泥土，粗褐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女人的气色。辛苦劳作中，拴狗家娃娃一个一个大了：大女儿高中毕业远嫁江苏，二女大专毕业在离村子不远的高速收费站当收费员，儿子最争气，大学出来签到内蒙，现在是一家工厂的经理。拴狗挖的荒地也退耕还林了，补助款加儿女支援，新修了二层楼。古色古香的大门，门扇上铆的几排铜炮，太阳下闪着金光。不种地了，闲下来的拴狗老婆知道了收拾打扮自己，脸白净柔润了许多。最显眼的是冬天，鄂尔多斯羊绒大衣、围巾，各色毛线钩的贝雷帽，换着戴。虽是大冷天，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村文化广场建成后，她饭后悠闲散步，早晚跳广场舞，已成雷打不动的习惯。
　　菊叶子为腾大场，也不甘人后。她是家里的掌柜，指拨着老实巴交的男人养十几头牛。养牛饲草贮备量大，场里堆着几摞麦草、几摞苜蓿、几摞玉米秸秆，占了小半个场。一听村上定了修文化广场，她二话不说，在牛圈边上租地建起饲草棚、氨化池，走上现代化养牛的路子。哞哞哞，活蹦乱跳的牛犊，膘肥体壮的红牛，让她跳起舞浑身来劲。
　　猪窝窝两口子在街上开酒店，场面能办婚宴寿席。地早就流转给别人种药材了，大场里的陈年草摞，他看也不看一眼，干脆送给菊叶子家养牛。他两口子除供给娃娃上学，这么多年下来，攒钱在老院修了栋小别墅，白色罗马立柱，走廊栏杆、内饰吊灯，一派洋气。村里罕见，路过的人都叫洋楼。自从猪窝窝家修了小别墅，村里人把修的二层三层楼不再叫洋楼，是几层就直叫几层楼。猪窝窝家离文化广场近，跳舞的音响器材放在他家，充电、下载歌曲，样样操心。自然，他老婆也就成了广场舞的组织者。
　　村文化广场建设，得到村民倾力支持，还拆了大场南面两座在外工作不回来的人家的老宅院，西面的几个菜园子。水泥硬化，规模比原来的大场大多了。韩店镇多方争取，安装了三副篮球架子、二十几种健身器材，广场四边安装了十几杆四米多高的太阳能照明灯，早晚自动定时开关。青砖砌的围墙，雉堞蜿蜒。墙角栽植了风景树和月季，还种了许多草花。广场西南角建了一座两层六角形仿古亭，村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温旭峰撰联，我在平凉请书法家赵景山书丹。横额，聂城西亭。上联，脉接关山承毓秀。下联，根植华胥继文明。聂城，韩店镇宋朝时称聂城寨，来自韩店西门村出土的石碑记载。关山毓秀，韩店地处关山脚下，千年古刹云崖寺享誉国内外，莽莽关山，风景秀丽。华胥文明，典出《山海经·海内东经》“华胥氏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古雷泽据学者考证是现在郑河乡的朝那湫，在韩店北面的桃木山顶，离韩店十几里路。伏羲生于成纪，在静宁李店到天水一带，伏羲画卦，文明肇始。深厚源远的文化蕴含，给了在宽阔敞亮的广场跳舞娱乐健身的村民更多的骄傲。广场建成的翻过年元宵节，村里在外打工上班的人自发捐款放焰火。沉寂不知多少年的村子，有了自己绚烂无比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有一次回老家，早起的母亲边扫院子边念叨，今早广场咋没听见跳舞？我出门到广场晨练，问了村里公益岗扫卫生的，说是音响坏了，跳舞的每个人平摊，收了好几千元，要买一套上档次的，音质好，耐用。一天听不见跳舞，连老母亲也不习惯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不上学的孩子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打篮球。还有每天喝完早茶散步聊天的，广场里人满满的。间或听他们说起跳舞的事：“庄农活再忙，也有闲人。除了理发、开商店的年轻女孩，还有到城里把孙子带大后回来的老太太也跳，还跳得好！”
　　村里跳广场舞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指导跳舞的是小学退休的女音乐教师，她编排了好几套舞蹈动作，让这些挣脱了土地束缚的女人，跳得有模有样，韵致不凡。她们都已远离了自己艰难的过去，穿着时兴而得体的衣服，怀着愉悦的心情，来到村广场每天的清晨和夜晚，踏着优美而富有节奏的旋律，翩跹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