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声响
2024年05月08日
字数:1,456
版次:04
沈庆保
我家有善于制造声音的高手,比如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
爷爷是个不善言谈的老头。除了下雨的日子,他总是全家第一个起床,抱着大扫帚扫院子,唰唰唰,一直扫到大门外,并延伸到几十米外的路口。累了,坐在墙角的“泰山石敢当”上,吧唧吧唧吸上一袋烟,随手将烟袋头磕得呯呯响,再喀喀咳嗽两声,又去忙别的事了。
需要操劳的事太多。春耕,爷爷套上老牛,用拓驮上一架犁,泥土便悄无声息地在犁铧下翻滚,耕到地头,则吁的一声驱使牛转头。扬场时,木锨与地面嚓嚓的厮磨,麦粒或豆粒嗖嗖地从空中落下,打在斗笠上发出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脆响。忙里偷闲,他经常手持花剪子咔嚓咔嚓的修剪花枝,然后歪着头仔细端详并品味一番。或者,用秫秸篾片编几个蝈蝈笼子,借此网住秋天里的虫鸣。绿翼红背的蝈蝈生命虽小,但它们一刻也不停地鼓动着触器嘶嘶地鸣叫,照样拥有着属于自己的连绵起伏的快乐。那叫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有的激昂,有的深沉,作为天籁的协奏最为适宜。夜深了,爷爷准时上床入睡,很快就齁鼾的打起了呼噜。
奶奶终日在家里忙乎。小脚走路趵趵,以及拄着拐杖敲地的咚咚,最为我们所熟悉,也最让家人感到亲切。喜欢听她炒菜时用锅铲子戗锅发出的高分贝噪音,以及葱花落入油锅的那一声刺啦,连续释放即将开饭的信号。饭后喂猪,她备好一大盆猪食,用拐杖敲起盆沿唤猪,然后拄拐而立看护着,把一旁的黄狗馋得汪汪直叫。至于赶鸡吆猪或驱狗撵猫则音有高低,腔调不同,极像一首富有音律变化的乡歌。晴日,老人家在院子当中扫出一片空地,晒新麦,几只鸟雀落地啄食,她猛地扬起了手臂,嘴里发出一声吽嗤,鸟儿立刻闻声扑棱着飞走。飞也不飞远,栖于院子一角的苦楝树枝头,叽叽喳喳。
深秋,月夜,母亲总是闲不着。剥棉桃,洗衣服,搓玉米,刨山芋,等等。最常做的是用簸箕簸粮食,用清凉的井水泡山芋干,待它被泡软后用菜刀剁碎,或者用碓窝子舂碎,然后掺入少许小麦或玉米上磨推。石磨欢唱,慢悠悠地吐出糊子,母亲坐在鏊子前悉悉索索的烙煎饼。鏊子已热,一勺糊子按照母亲的思路在上面游走,嗤嗤啦啦,冒着热气,还有诱人的香气。
漫漫冬夜,读书的大哥偶尔会讲起笑话来,引得我们咯咯地笑个不停。不知不觉夜已深,母亲穿针引线的声音十分细微,正好用来给我们催眠。赶上暴风骤雨,窗外的草垛顶苫着一大片塑料布,雨点疾落其上,比打芭蕉叶还要清脆,还要有意境,且带着一股潮湿轻松地穿过了窗棂。
麦收时节,父亲早早起床,蹲在院子里磨刀。他将镰刀磨得嗤嗤啦啦,每过一段时间就用大拇指轻轻地刮一刮刀刃,待试过锋利程度之后,满意地将闪着寒光的镰刀在地上排成一排。那排镰刀里面有属于母亲的,属于哥哥姐姐的,却没有我的。在他们割过麦子之后,我要用竹耙沙沙沙的搂麦子。父亲割麦子总在前面带趟子,唰唰唰,几刀即可捆成一个大麦个子。烈日当头,挥汗如雨。渴了,我们就捧起装有凉开水的瓦罐,高举,仰头,水便居高临下地咕咚咕咚入肚,擦擦嘴,又握起镰刀或竹耙继续劳作下去。走动时,肚子里有水在咣当咣当。因为农忙,吃食从简,父亲就着油煎咸鱼和咸鸭蛋吃煎饼,觉得不过瘾就剥几头蒜,洗几个辣椒,再捏些盐粒,一起丢进石臼里通通几下捣碎,将蒜泥舀到小黑瓷碗,滴几滴香油,吃煎饼喝开水,吧唧吧唧,哧溜哧溜,将饭吃得风生水起。
最喜听奶奶和母亲一起煮肉、炸丸子和剁馅子发出的声响,咕嘟咕嘟,吱吱啪啪,嘭嘭梆梆,以及随之产生的关于美味的丰富联想。或者,冬日清晨,衣服在火上烤得烫手,她们轻声唤着我的乳名,催着起床穿衣。至于夜深时那拖着长音的呼唤,则是催促在外疯跑玩耍的我们抓紧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