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在本城文人圈子里，柳先生性情孤傲怪癖，清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柳先生平时大多仙鹤一样独来独往，很是不合群。
　　举一个柳先生怪癖的例子。有天，柳先生出门散步，他眉头紧锁，忧愁着人生。一个与他熟悉的人主动上前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吓了柳先生一跳，他当场就跟那人发火了，你跟我打啥招呼啊，无聊！柳先生拂袖而去。这事后来传开了。我知道后，也觉得柳先生不近人情，“柳大哥，你咋这样呢？”柳先生跟我解释道，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人思考问题时是不能“走气”的，那人跟他打招呼，哪怕自己只是“嗯”了一声，体内汇集的元气也会跑冒滴漏一部分，让自己独自思考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
　　柳先生长我20多岁，与我是忘年交。柳先生写小说，写散文，他还写舞台剧。柳先生的文字，深受古代文学浸染，他的文字半文半白，有时读着稍显拗口。但我确实欣赏柳先生惜墨如金的文字，准确，凝练，生动，美感，有力。我与柳先生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书店里，他在书架前贴着身子看书，我一看就眼熟，我在报刊作品上看到过他的肖像。我主动上前问候他：“你是柳先生吧，我很喜欢你的文章。”柳先生有遇到知己后的感动，他伸过手来，问了我的名字后脱口而出：“久仰，久仰！”柳先生的话，顿时也让我受宠若惊。
　　那天，我与柳先生在书店外的一条小巷子话别，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3天后，柳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天气尚好，今日有闲，可否一聚？”我也寂寞，立即回应：“可以，可以。”柳先生住在老城一条包浆深深的巷子里，青砖小楼有50多年的年纪了，他说住在那房子里接地气。
　　晚上，我在柳先生家吃了他用砂锅炖了大半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喝了他泡制的拐枣酒。与柳先生吃喝完毕后，他领着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房不大，墙壁四周书橱里，是满满当当的藏书，他说，有数千册藏书了，文学，历史，哲学，医学，植物学，心理学，甚至母猪养殖繁殖之类的书，古今中外，门类齐全。柳先生告诉我，要多读杂书，这样写起文章来，才能文思滔滔。我连声称是，并感叹自己的积累实在是太少了，写起文章来有憋闷难产的难受。柳先生说，那可不行啊，你看比如钱仲书，研读史学、哲学、文学、心理学经典，要做真正的大家。
　　我站在柳先生的书房，那些已发黄的书籍，似故人沉沉的眼眸凝视。每一本书里，都有游荡的老灵魂。柳先生带着我，一一介绍起这些藏书的身世来历。哪本，是书店买的，哪本，是旧书摊上意外发现的，哪本，是用自己的藏书与人换来的。柳先生的卧榻，就在书房角落，我担心那小木床不能伸直他瘦长的身子。
　　我同柳先生坐在书房里，聊起各自读书的事情。柳先生指着满墙藏书提高声嗓说：“他们说我这个人没啥朋友，对啊，我就是没朋友啊，这些书就是我的朋友，有它们，我这辈子就够了！”柳先生说，我到晚年了，现在交上了你这样一个朋友，我很幸运。柳先生说这话时，我见他的眼圈红了。我动情地抓住他的手说：“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柳先生还说，能够进他书房的人，这辈子没几个。临走前，柳先生从书墙里取下一本书送给我，那是1987年出版的《夜航船》，明朝张岱的著作。我接过书，连声说“谢谢”。
　　我与柳先生交往的这些年，大都是相互交换读过的好书，聊聊读书心得，君子之交一杯水，文人之交一张纸。那年春上一天，柳先生突然叫我到他家去，只见他眼圈发黑，面色乌青。柳先生对我感叹说，要是我哪天不在人世了，我这些藏书又托付给哪个啊？我说，柳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考虑这个事情为时尚早。柳先生说，文人书房里的藏书，它最终的归宿在何处，我们都得好好考虑这个事情。我那天还有事在身，同柳先生匆匆话别。
　　一周过后的一天上午，柳先生在路上突发心梗离世。我赶到柳先生的家，去到他书房，书房里的藏书，被柳先生再次归类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凝望着这满屋沉沉的藏书，心里想，柳先生的灵魂腾空而去，剩下在这人间的藏书，真正是大寂寞啊。
　　而今，我在一座城的书房里，又多了重量，书房里，有柳先生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交代过的，他送我的几十本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