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剑

　 徐剑 云南昆明人，一九八二年毕业于第二炮兵指挥学院。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剧本等共计六百多万字。作品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并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国国家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奖项，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第一次原子弹试验的前线指挥部部分领导：（右至左）毕庆堂、张爱萍、刘西尧、刘柏罗、张蕴钰、苑华冰。早试还是晚试

　　专机在西苑机场落地后，接张爱萍上将的专车已经停在了机翼之下。临上车前，张爱萍上将将李旭阁召至跟前，交代道：李参谋，回去后马上起草马兰场区的核试验准备报告，一份让刘西尧同志在中央专委会上做报告，一份报送罗总长，要简明扼要，说明核试验场万事俱备，单元测试和综合测试全部正常，就等中央一声令下，便可以一爆惊天。
　　明白。李旭阁答道。
　　坐作战部来接机的车回到家里，李旭阁拿出给孩子带的两个哈密瓜，随后伏案写报告。
　　爱人耿素墨问他，旭阁啊，你咋一去大西北，就神秘消失了，一两个月也没有一个电话打回来，做什么啊??
　　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那句话，素墨，你曾是军人，军事秘密，不该问的坚决不问。
　　好了，素墨笑了，不该说的坚决不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人都快烤糊了，晒成一块黑炭坨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休息！他摇了摇头说，说不定待不了几天，又要出差，你要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
　　素墨笑了，说，习惯了。
　　三个女儿见了爸爸，提出他之前承诺的六一节带她们去郊外踏青的事情。李旭阁说，抱歉，下次爸爸给你们补上吧。连忙将在罗布泊捡到的鱼化石送给了孩子们，算是一个补偿。
　　回到作战部，同事们见李旭阁一个半月不归，甚为惊讶，问他做什么了。他只说了一句，出差了。
　　当天，李旭阁以张爱萍、刘西尧的名义，写了首次核试验的准备情况。汇报提纲写完后，他先送给张爱萍副总长审阅，根据他的意见做了些局部修改，然后，又分别报军委和国务院。刘西尧是清华毕业的大学生，当时是国防科委副主任，参加这项工作，是张爱萍提议的，首次核试验，他是张爱萍的主要助手之一。为了便于了解情况，方便工作，中央军委下了命令，让其戴了少将军衔，回到湖北，他就不戴军衔了。
　　那天上午9时，中央专门委员会连续两天在中南海国务院办公厅召开会议，由周恩来主持，贺龙、李先念、李富春、陆定一、薄一波、张爱萍、赵尔陆、刘杰、刘西尧等出席了会议。会前，张副总长给李旭阁打电话说，我就不带秘书了，你是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许多协调工作要由你做，跟我去开中央专委会，总理定的事情，抓紧落实。
　　李旭阁早早地等在总参大楼前，坐着张副总长的专车，驱车驶往。在工作人员席上，他目睹和记录了影响一个民族命运和中国大决策的历史性一幕。当刘西尧读了由李旭阁起草的、经过张爱萍副总长修改后的《首次核试验的准备情况和正式试验工作的安排汇报提纲》后，专委会围绕着空爆、地爆和对外影响的情况进行了讨论。周恩来总理说，试验时间要做两手准备，或暖季，或寒季，我更倾向于明年的二季度再搞。
　　可是国务院副总理兼总参谋长罗瑞卿则力主10月试，他说请再考虑一下，早响更有利，而且拖下去夜长梦多。周恩来明确地提出季节不合适，可能今年不会试，准备明年的方案，提到主席处，最后由主席定。
　　临散会时，总理说明天下午2时30分继续开专委会，讨论核试验的问题。
　　北京的酷暑已逝，天空中有几丝秋凉之意了。对于核试验最后时间没有定下之事，翌日下午2时30分，中央专委又再次召开了会议。李旭阁依然是以张爱萍副总长的助手身份与会，同时又身兼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工作人员席上，周总理的军事秘书周家鼎、王亚志也坐在一旁，出席的人员还是昨天的中央专委委员贺龙、李先念、李富春、陆定一、薄一波、罗瑞卿、张爱萍、赵尔陆、刘杰、刘西尧。
　　会议一开始，总理与贺龙、李先念、薄一波等几个副总理就研究了核贮存的新建方案和两弹的结合问题。一个主要的议题——试验的时间问题再次提到桌面上来了。周总理再次提出，现在搞核试验，即使遭受损失，也在所不惜：不只促使赫鲁晓夫的论断破产——他说我们搞不出来，我们搞出来了，还有可能引起帝国主义重视，炸我们；也向世界展示我们打破了苏美两家的核垄断，昭示我们的国际地位。今、明、后年试验差别不大，只是时机问题，今年要搞，9月下旬要下决心。今年搞不成，那就推至明年四五月份，那时气象合适。如果时机来不及，就推到后年，有个好处，到时，不仅塔爆、空爆，而且是两弹结合。1966年10月，争取两弹结合。
　　李旭阁坐在一旁观察，明显地感觉到罗瑞卿总参谋长一直在力争要1964年10月间搞核试验。罗总长说，总理，据公安部四局报告，美国《商业周刊》上说美苏要敲掉我们的核基地，值得警惕。张爱萍立即汇报道，为确保核基地安全，我们已经做了预案，并进行了空军和防空兵力的部署。哈密进驻一个空军师，敦煌将高炮师派进去。
　　周恩来总理说，应对及时啊，搞好防空布置，防止被帝国主义动核手术，这是必须纳入考虑的重点问题。随后他进一步明确任务。对于首次核试验的时间，他说，推迟时间搞，可以使他们轻视我们，说我们不行，这样也可使我们埋头干上五六年，也可以使第二个基地接续起来。要考虑一下究竟是今年、明年还是后年，明年比较适中，今年紧一点。罗瑞卿始终有一种属于军人的危机感，他分析和预判了各种情况，坚持己见，说根据调查材料通报，炸一下也好，也是搞个边缘政策。
　　周恩来总理说，推迟也不会很远，1970年左右。罗瑞卿神情严峻，接过总理的话说，到了1970年，我们这些人要退休了。
　　李旭阁作为当时中央专委会的参与者，真实地记下了当时中央决策首次核试验是早响还是晚响的过程，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历史的巨臂，往往轻轻一挥，就撬动了一个中国大决策的转动。
　　9月16日、17日两天的专委讨论，意见不统一，是早试还是推至明年再试，说要向二位主席报告。
　　今年搞不成，电缆要挖出来，张爱萍、刘西尧积极主张当年试，总理坚持先报告两位主席。那天会开得很晚，在总理家吃饭，吃菜是用盆装的，用勺子盛出来。
　　中央专委会结束后，一直主张早响的总参谋长罗瑞卿再也不想等了，人们常说罗总长是毛泽东的影子，而此时的罗总长，既是国务院副总理，又是三军总长，深得毛主席青睐。他决定利用在毛泽东身边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将核试验最终的拍板权交由主席，让毛泽东主席来下最后决心。他将张爱萍副总长叫到办公室面授机宜，说马上起草一份《关于首次核试验时间的请示报告》，由他直呈党中央、毛主席。
　　此意也正合张爱萍的心意，他没有半点犹豫，受领任务后，立即将李旭阁召到办公室，交代罗总长的意图，说，起草一个报告，不要长，简要说明首次核试验的准备情况，万事俱备，只待党中央、毛主席一声令下。李旭阁当天便挥笔而就，呈送张爱萍修改过后，李旭阁再次抄写清楚，由罗总长以自己的名义上送毛主席，建议首次核试验早响，最佳时间安排在1964年的10月中间，并说明有气象窗口。毛主席在这些攸关中华民族大事的决策上，总是气吞江河，雄视众山之小，马上批示：“原子弹是吓人的，不一定用，既然是吓人的，就早响。”
　　毛泽东轻轻一句话，却重似千钧，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第二天上午，毛主席要见张爱萍，亲自谈一下，可是张爱萍却跑到东安市场买东西，未接到主席的电话，未见上毛主席。
　　历史的时刻降临了。
　　周总理在三座门召集贺龙、陈毅、罗瑞卿、张爱萍、刘杰、刘西尧等传达毛泽东对首次核试验的决定。李旭阁作为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记下了这一历史性时刻。周恩来开宗明义地说，主席同意搞，任务是更重不是更轻了。随后，他指着张爱萍和刘西尧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去，运输怎么搞，知道的人不要太多。不知道的不要知道，路上如何押运，要实施封锁。这个时期根本不要写信了，你们自己除公事外，也不要为私事打电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今晚要开一个会，具体规定多少条，从现在起都要搞好，任何消息都不要漏出来。上万的人，不像过去解放区那样小，我们现在在舞台上了，敌人在暗处，不要还没有搞就嚷出去了。你们两个人从今天起不要再见外宾，埋头苦干，是无名的工作，决定了松不得。第二件事，时间看来须在20日以后了，10月有4次好天气，中旬也可能赶上，也可能赶不上。最好是10月下旬、11月上旬，不要搞得太紧了，时间不限制，我记得阿富汗国王是19日来，最好我们做些思想工作。但是你们准备好了也不要受这个限制。准备好了，你们打个电话给我，不要说具体时间，就说20日之前，我就知道了，电报要有线电报，加保密。
　　这时，副总参谋长张爱萍站了起来，向周总理告假，说今晚外交部安排了一个外事活动，要提前告退。
　　总理仰起头来，对外交部有关人员说，下不为例。告诉乔冠华，以后再不要安排爱萍同志的外事活动。
　　张爱萍副总长站起身来，刚准备离去，周总理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说爱萍请留步。
　　李旭阁见总理走了过来，堵住了张爱萍的去路。周总理关切地说，爱萍，你带核试验的文件了吗?
　　张爱萍摇了摇头说，总理，没有带啊！
　　周总理指了指张爱萍的衣兜，说搜一搜，看看里边有没有纸条，你参加外事活动，首次核试验的只言片语不能带出去。
　　李旭阁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周总理的处事缜密。在总理的督导下，张爱萍真的将自己几个衣兜都掏了一遍。没有搜出什么，总理才如释重负地说，保密无小事啊！首次核试验除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外，书记处也只有彭真知道，范围很小。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捅破天的。
　　暮霭涌起，会议室的光线渐次黯然下来。将所有预想的事情都布置完了，总理向坐在后排的李旭阁招了招手说，李参谋，你过来。
　　李旭阁从后排站了起来，走到总理跟前，询问道，总理有什么指示？
　　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周恩来对他说，你回去问问张副总长，组建七机部的事情做完了没有，让他走之前把文件交给我，我向聂总谈一下。张副总长走后，罗总直接抓，今天晚上就制定场区与北京通话的暗语，北京也就是我、贺总、罗总3个人抓。你回去向爱萍副总长报告。
　　晚上张爱萍副总长参加外事活动回来，李旭阁报告了总理的指示，张爱萍副总长说，旭阁，按总理指示办。
　　随后，李与二机部办公厅主任张汉周、二机部部长刘杰的秘书李鹰翔、国防科委的处长高建民一起编暗语。也许因为首次核试验的原子弹是圆形，李旭阁提出，因为是秋天，将原子弹取名为邱小姐，此议一出，大家连声称好，说形象隐秘。于是便将装原子弹的平台叫梳妆台；连接火工品的电缆线像头发一样长，就把插火工品叫梳辫子。李旭阁写完了，当天晚上便送给了张爱萍，密码对照表上规定：正式爆炸的原子弹密语为邱小姐；原子弹装配为穿衣；原子弹在装配车间密码为住下房；吊到塔架上的工作台为住上房；原子弹插火工品，密码为梳辫子；气象的密码为血压；起爆时间为零时。有关领导也有相应的代号，周总理的代号为82号。张副总长看了后连声说，旭阁，编得好，既形象生动又隐秘难猜。
　　随后，李旭阁以首次核试验办公室的名义，将昨天晚上编的首次核试验密码正式报给了周总理、贺龙和罗瑞卿，作为核试验场与北京电话联络的暗语和密码。（上）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十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