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亮

　　落日的余晖布满天际，黄土高原的太阳慢慢地隐退到西边的大山下面。高山上银装素裹，汾河水鎏金溢彩，与城市高楼闪烁的霓虹，构成了一幅绚丽的山水画。美丽的季节河屯兰河属汾河支流，它的南岸，群山肃立，白雪皑皑。此刻，我又一次想起了雪山下长眠着，曾在井下一线劳作一生的大叔。
　　大叔身材魁梧、壮实，就像老家门口那株高大挺拨的老榆树，顶天立地、俏然耸立。在乡亲们的评语里，大叔小小年纪，已经是村里种地一把手。但他在我心目中，印象总是模棱两可：大叔常年在煤矿上班，每一次回家总是来去匆匆，就连逢年过节，也恍如白驹过隙，远不如一只南北往返的候鸟。
　　因为家里穷，他去了煤矿。到底是什么地方，婶婶总是说不清楚。婶婶说那是沿汾河水自太原一路向西的地方，大山绵亘不绝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山，夏季树绿花红，冬天雪白草枯；可以随处看见煤层露头线的地方；随处可见一列列运煤车往来穿梭的地方。
　　也因为家穷，大叔去了煤矿当了工人，一干就是几十年。可家乡的人们最近是逐渐的富裕起来：隆隆的推土机、碾道机，数不清的建筑机械辗平了老家千家万户蛛丝盘结的田埂，也辗走了家乡世代的落后与贫穷，一幢又一幢现代化高楼在小区花草灌木摇曳的风景中排列开来。因为“雄安新区”的破土动工，老家的村子正好赶上规划拆迁的好形势。这一年，大叔回来了。他并不像乡亲们说的那样伟岸挺立，却更像鲁达般的黑脸粗人，硬生生的胡茬像钢针一样扎在显得消瘦的双侧脸颊。村委会多次提及他家的老屋影响规划，有碍观瞻。婶婶同意先拆了老屋，临时建一幢房子暂住。村里出门的打工仔如今都成了款爷，大叔没有怀攥大把票子回到家乡，却是瘸了一只脚回到村里的——他在井下被跌倒的单体金属支柱扎伤了右脚。
　　那一天，我听到婶婶哭了。她平时是多么美丽、多么坚强的一个女人，竟然哭得那样伤心。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对婶婶和孩子是苦难，亦或是福音。因为从此大叔可以不再抽象，尽管落下个残疾，却可以真切地走进家里的生活。但后来，大叔还是走了，在他同搭建临时房子的工人讨价还价之后，并亲自挖好了地基后的第二天。
　　我问婶婶大叔为何还要走？婶婶说：你大叔的右脚只是缺了一个脚趾头，这让有几十年井下丰富工作经验的老工人当安监，矿上说利大于弊，而且再过二年，就能赶上单位内退的好政策。等到老家新区建成，大叔一定会手持金匾，荣归故里的！
　　于是，婶婶的每一天又忙碌起来，白天筹购材料，夜里计算费用。为了省钱，她不惜路远，甚至去几里外的拆迁工地捡别人丢弃的砖头。她说还要在院子中央建一个大花池，栽上美丽的牡丹花。在雨过天晴、蛙声起伏的夏夜，让归来的大叔坐在花池边讲高山那边井下采煤的故事。
　　新盖的家属楼一天天高了起来，浇注、砌墙，大叔没有回来；门窗需要安装，防盗门美的油光闪亮，家里开始着手装修，大叔还是没有回来。树绿了一回又一回，牡丹花谢了一回又一回，婶婶实在等不起大叔的金匾了。
　　婶婶说一定要去找他，不论大叔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因为婶婶身患癫痫，经不起风波打击，受不了精神刺激，所以在安顿好婶婶的日子里，我奔波在大叔辛劳一生的地方。
　　我去的地方就是大叔说得那条雪山下的屯兰河边，西山主焦煤矿区。那一天，矿招待所的领导专门带我上了雪山，在雪山的半山腰，一块依稀可辨的石碑上，我见到了大叔的名字。
　　“你大叔是好样的。”招待所的经理神色凝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叔回矿的时候，正赶上矿井转产验收，大叔所在的综采队是矿井转产验收的重点部门。那一天，他是早班，下班吃过饭后，电话自井下打上来，说有块大夹矸卡在综采机架前探梁，长柄工具撬不下来，会严重影响“三直两平”标准化检查验收。作为综采队主管安全的副队长，大叔在第二班时，又匆匆下了井。大叔用铁镐硬生生地把夹矸破成几半，带着棱角的碎石溅落在煤壁上，溅落在综采机架上，也溅落在大叔的太阳穴上，鲜血顺着大叔黑乎乎的脸颊淌下，安全隐患消除了，大叔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经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对着那块墓碑。因为婶婶身患疾病，出事那天，矿上只是通知了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多少年来，多少煤矿工人，为多产煤炭支援祖国现代化建设，为了安全生产构建和谐家园，在井下生产一线，与煤矿水、火、瓦斯、煤尘、顶板等灾害做着无畏的斗争！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面对默默无声矗立在雪山下的墓碑，仿佛看到了大叔身着矿工服，头戴安全帽，行进在忙忙碌碌的煤矿生产一线上。
　　比起城里，西山的冬天要寒冷的多，零下十几度的西北风呼呼地吹，顿感刺骨的凉。雪山上云蒸露涌，金色的阳光越过屯兰河，穿越雾霾，将雪山上镀上一层璀璨的光辉。站在大叔的墓前，眼里浮现出他在井下检点着岗位安全操作的每一个细节。此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在煤矿工作的我，禁不住腰板挺得更直，拳头握得更紧，安全宣誓声音更响……
　　那一天夜里，我梦见雪山上那一天夜里，我梦见雪山上的雪全部化了；梦见了数不清的花开满了山坡，漫山遍野；梦见了被疾病缠身的婶婶在女儿的陪护下，在她亲自栽种的牡丹花边，聆听着大叔讲解井下安全生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