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数字报首页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月下兰州
2022年12月16日
字数:4,197
版次:Z0316_Print

吕新



  生于1963年,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草青》《成为往事》《阮郎归》《掩面》《下弦月》等,出版有《吕新作品系列》(20卷)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为中国作协全委、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谁的家乡能有黄河穿城而过?
  这个问题,普天之下,应该只有兰州人能够不假思索地作出回答,不需要抓耳挠腮地斟酌和回忆,不需要语焉不详地求证或挪移,更不需要在冥想中犹豫,在犹豫中含混,在含混不清中一闪而过,落荒而走,因为只有兰州人的家乡才会有黄河穿城而过,除此再没有第二座城有如此的际会和荣耀。这件事的殊异之处、奇崛之处,就在于穿城而过的这条河是黄河,而不是其他任何一条河。很多城市,很多村镇,很多人的家乡都有河,甚至不止一条,甚至河流纵横,灿若星汉,但是没有一条叫黄河。那些河,可以妩媚,可以雄浑,可以清浅,可以流深,可以秀美,可以激越,叫着也许最美最令人遐思最使人想念的各种名字,唯独不叫黄河。黄河是一条什么河?无可争议的华夏第一河,千百年被视为国人集体的母亲河,一条河,以母亲的名义和身份被确立,被默认,被最高意义地置顶,置于青天之上,置于人心之内,早已超越了其本身的地理意义和水文意义,成为一种最大的象征,成为一个众多民族的故乡。母亲,意味着唯一,意味着伟大和勤劳,更意味着无限的宽阔和包容,某种意义上,她早已不再是一条简单随意的河,早已是一种精神,一种象征,一种信念,一种久远的历史和传统,一条家庭通往国家的路,一条多年反复往返的路。黄河孕育了悠久灿烂的中华文明,当然也孕育了兰州这座古城。如果大地上没有这条河,可能不会有兰州这座城,如果有这条河,但是却不从此地经过,同样可能不会有兰州这座城,抑或有一座城出现在此地,也绝非现在的这般模样,这城会叫什么名字呢?答案有多种,但是很可能就是不叫兰州。
  西去的路上,自从有了兰州,广袤辽阔的大西北从此就有了大门,进了这道门,人就置身于大西北了。漫长如烟的岁月中,这门楣几经变幻,从城头的冷漫荒草到今天的雕梁画栋,无一不在昭示着历史的脚步和时间的炼金术。如果关上身后的这道叫兰州的门,大西北也将自成一体,封闭而辽远,荒凉而热烈。干旱,烈日,风沙,严寒,羊皮,鲜血……这些过去千百年大西北的主要意象和关键词汇,任何一个都可能适用于任何地方,但是,能够同时把以上意象集于一身的唯有大西北。在过往岁月的重重褶皱里,兰州城里的某一间低矮的烟熏火燎的客栈内,身背羊皮褡裢的异乡客或远行者正在喘息,为明日的远行打尖、预热、重新积聚新的力量,是启明星般的却又如归家般的古道热肠的兰州城给他们以最大可能的温暖和庇护。怒吼的风雪不见了,严寒也被阻挡在了墙外,外表苍黄的土墙,内里低矮黧黑多半还局促的客店,羊杂碎怒涛翻滚,辣子血红,坐在蒸腾的热气里的两个青海人,也许是两个宁夏人,感到自己一路上丢失的元气正在逐渐回升,而坐在最里面的精明谨慎的关中老客正在油灯下紧锁眉头,核对着账目。窗外的骆驼已行于梦乡,驼峰静谧、沉默,安稳如沙丘,老牛在细碎咀嚼,远处只剩下皋兰山黑色的剪影。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皋兰山”三个字,眼前一跳,心中不觉一惊,与看到其他的山名时的感觉迥然不同,比如看到黄山泰山,甚至峨眉山昆仑山,都不会有那种感觉。区别在哪里?区别主要在于前者所具有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悲戚色彩,皋兰山——如果把这山名与随之而来的感觉化作音律,最准确的应该是幽咽低回的胡琴声或苍凉肃杀的箫管之声,总感觉这山中有幽怨之气,有悲苦之声,有悠长而又时有时无的哭泣之声,有一幕甚至多幕已经走远的远到不可追寻的悲戚之剧,有属于当地独有的镌刻有陇地印记或边远色彩的某些故事,有悲壮而又凄楚的传说。但是,及至最近距离地看到皋兰山真正的容颜时,才惊讶于她的平静和普通,没有陡峭,没有耸入云霄,更没有先声夺人。这让人想起兰州的外围部分,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地,有无数这样的山丘,呈盛开状,在亘古无边的沉静中徐徐而行,无声地运动,又如波涛汹涌,从远古走至今日,从某种高度上往下看,山丘上的土细腻无比,洁净,柔软,有着稷粟的色彩和质感,几近于某种可以活命的食物;沿着这样的高度继续下落,看到众多山丘转眼之间又呈树叶状,上面纷扬自由却又并不紊乱的经络,有如大地上遍布的血脉与神经,无数微微泛涌着青绿的叶片,山丘形成的叶片,排列有序,遵循着天地间的自然法则,很多时候又仿佛某种以图画为表象的神祇,人置身于这样的天地造化之中,除了惊叹大自然本身的神奇与世界无限的未知,更会立刻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不需要去颠颠地寻找和观照更大更远的风景。眼前的一块最普通的石头便已经比你高大许多,比你百倍千倍地坚硬和顽强;一棵羸弱孤独的树,已比你活了更久,亲眼见过更多纷纭诡谲的人事,历经过的血泪与悲喜更是从无人知晓。大西北自古地广人稀,生活在这种万古空旷中的各种生命也多拙于辞令,不擅表达,心中所思所想与口头表达从来都不成比例,内心早已沸腾、滚烫、骄阳似火,外表却并未移动分毫,依旧如岩石般沉默、冷峭,甚至风化。语言在这片广袤辽阔的土地上或许略显多余,时常被精简到最精最简,精简到不能再简。此种性情或禀赋或许直接脱胎于自然山河对于世世代代的生命的教化与洗礼,脱胎于人对于天地自然的敬畏与眷恋,脱胎于最真挚的热爱与最忠实的虔诚。人赶着驴或者牵着骆驼,行走在漫漫旷野或茫茫戈壁上,有风雪或烈日为伴,需要什么更多的语言和更密集的表达吗?似乎并不需要,也并没有多么需要,所需要的似乎只是走,不断地走,不断
  地躬身前行。
  今天的皋兰山,平静,安详,谦逊质朴的神态令人不
  得不怀疑她曾经沧海。
  “兰州”这个名字还是广为人知的,很多人可能从来
  都没有到过兰州,没有亲身用自己的步伐和眼光丈量流连过这片土地,当然也就更没有亲眼见过母亲河从天上飘落到这里后的实际形象,但是很多人一定知道这个名字,听说过并知道这个地方。很多年,臆想中的兰州一直都是一个坚硬粗粝的城市,有着钢铁般的结构和轮廓,有着岩石的质地和内涵,到处坚硬,朔风劲吹,人们碗里的饭也多少略显坚硬,陇地与西北地方的特色兼而有之。牛肉面是肯定知道的,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或者通识,但是谁也不能顿顿都吃牛肉面,再好也不能顿顿都吃牛肉面,一定还有别的饭,这别的饭就被凭空赋予了坚硬的想象和西部色彩……这一切的一切,当然都只是一种望文生义式的臆想和感觉。这样的想象狭窄而主观,因为就连黄河也无法在其中安放,没有亲眼见过,你就永远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流向和怎样的行走方式,其间有无弧度,有多少弯道,弧度是优美的还是平常的,弯道有九道还是九十九道。直到她真实地呈现在你的面前,看到她的模样,闻到她的气息,你才会逐一地修正自己先前的种种谬误。很多年的想象和臆断一瞬间被拉直,铺平,拓宽,之后又滚滚向前,直到最终驶出你的视野——你看到黄河在流经兰州这一段的时候,并没有跳出婀娜袅媚的舞姿,也没有唱出千回百转的花腔女高音,而是一路浩荡,如大军过境,其间的深沉、深邃,远远地超出很多人的想象,而同样令人震撼、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就以这同一种速度已经了千万年。千百年间,无数人曾经在她的身边驻足,伫立,迎风而立,或悲或喜,目睹过她的风姿,千百年间,无数人来了,又走了,更多的人永远地消失了,而她,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澎湃和激情,深情,依然保持着千
  百年不变的步伐,千百年容颜不改。
  今日的兰州,是一个崭新的兰州,黄河两岸,高楼林立,一切时尚的具有现代色彩的事物应有尽有。走遍兰州的很多地方,很难看到一张羊皮,如果有,多半是作为观赏意义而存在的。骆驼也一样,忽然看到某处的地上卧着两三峰,悠闲,自在,忽闪着蓝色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便知道它们远离戈壁远离跋涉和负重已经很久了。尽管如此,看到它们,却仍会令人听到沿途的风声,想到野草,想到西北荒原上如电的烈日和酷白悍烈的严寒,想起漫长的跋涉和旷日持久的负重与行走。它们也和羊皮一样,是兰州以及大西北的历史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昔日的西部,在现代化风驰电掣的今天,似乎更显得弥足珍贵。现在它们安详恬静地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基本是供人们观赏和拍摄的,你从海边来,你自平原来,与一峰骆驼同框,证明你已经来过,你的足迹已抵达兰州,已抵达陇地和西北,其中观赏性已经远远地大于它从前的一切。这也即是历史变迁的又一个缩影,一如它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从前,能够最大限度地负重和跋涉才是最大的价值和最高的意义,至于观赏意义则可有可无,很少会有人在意或顾及。不是吗?在所有的事物面前,似乎只有糊口才是真正能够让人在意和顾及的,只有想办法活下去才是大于一切的最重要的事。那时候有没有人把骆驼作为风景,作为观赏的图画?当然也有,就像任何一个黑夜都有人醒着一样,就像任何一个白昼都有人沉睡不起一样,丰富,多姿,千变万化,才是世界最大最突出的标志。
  与羊皮和骆驼一样,作为千百年来黄河灌溉系统中重要一环的水车,也是兰州的重要标志之一。兰州的水车,高大,雄伟,制作精良,令人叹为观止,极具观赏价值。作为兰州的历史,高大的水车耸立在黄河岸边,缓缓转动,水声琅琅,令人追怀昔日黄河两岸的劳动和生活情景。水车从久远的过去缓缓转动而来,从一种已逝年代的劳动工具,演变、上升为今日的一种美学意义,仿佛时光入梦,它的铃铛般的水声和梦幻般的吱扭声曾经作为最令人安心的日常生活与岁月平安之声千百年地在黄河两岸回荡,流连,潜入过无数人的梦境,也摇醒过河上以及两岸的无数个黎明。看到它的存在,目睹它日复一日地舒缓从容地转动,平静地起落,在晴朗的日子里闪耀着古老的光芒,人就会安心,最大限度地放松,即使茫茫夜色中只看到它的一轮黑色的剪影,也足以令人感到莫大的慰藉与鼓舞,也会明白日出日落,沧海桑田,知道生活仍在转动,仍在继续。
  羊皮筏子——一件最具有黄河色彩最与黄河息息相关的民间事物,没有人知道千百年来它们在黄河上被打湿打翻过多少回。想象一个青海人,乘坐着战鼓一样的羊皮筏子,从黄河的上游一路逶迤而下,颠簸着来到兰州……想象一个兰州人,乘坐着同样的战鼓般的筏子,顺流而下,一路起伏,先到达宁夏,后又漂抵陕西。
  想象月亮升起后,月光下的这座城,这条河。
  现在,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平静深邃的河面上,明亮的光芒闪耀在河的上空,河水流动着泥土之黄。她是要让你相信,这就是这条河最初的颜色,这依然是她最初的颜色。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