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时间说话
2022年08月10日
字数:2,142
版次:04
□ 王太生
一
明代《绍兴府志》记载,四明山中有过云岩,常年弥漫着云彩,住在云彩南北两端的山里人,把彼此往来称作“过云”。唐时有一个名叫谢遗尘的隐士,曾亲历山中云雾弥漫,二十里不散。
掩卷遐想,好大的山雾啊,古代山高人稀,云雾浓得化不开,人们在这山中走动,若是在半道上遇着了,大概是隔着白云说话。
人在云雾之中,其实是置身浓雾之中,水汽迷蒙,数年前,我在黄山中,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隔着白云说话好神奇,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见山影,不见山形,四周隐隐绰绰。隔着白云说话时,用手推,能把身边的云,推到旁边去。
又想起,几年前,在江南的山中,雨后山谷飘着白云,山谷两边,半山腰上有人家。我们几个人,用手圈成喇叭状,隔空与对面的村庄喊话,其实是隔着白云说话。
有一次,有位宁波的书友邀我到当地玩玩。我说,好啊,正好出去转转,想到四明山中观光,用泉水泡茶,隔着白云说话。
二
在芦荡深处,听几个人隔着芦苇说话,感觉水意盈盈,路迢水长。明明看不见人,却听得说话声响,与“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是两条船相遇。船上的人,相互熟悉,他们遇着了,彼此隔着船帮,拉拉家常。
只见芦苇动,不见人过来。说话的声音,就在水上。此时,芦苇空翠湿人衣,芦苇丛里有水汽,氤氲着,彼此遮闭。
有时,船在对面,隐约依稀,一个被芦苇隔着、暂时看不见的地方。行船的人,担心船被碰,就隔着密密芦苇,和对方隔空喊话。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两个人,直脖子直嗓子地在水天之间沧桑喊话,两个人的话,自己听见,船听见,芦苇、蒲棒、水鸟、蜻蜓也听见。
芦苇荡中的水路,汪曾祺《受戒》中有这样的描述:“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我在童年,苏北沿海湿地见到的芦荡水路,和汪曾祺笔下所呈现的,大致相似。
隔着水面与芦苇,听得到声音,看不到表情。声音要响,音量要大,说话的内容简明扼要,绝不拖泥带水。这水天之间,充满荒野气息的信息交流,借助风力、风向、水流,在双向传输,完全不需要现代通讯设备和手段的帮助。
你无法想象,那两个人的长相、身高、胖瘦如何?但从他们说话的节奏、音量、腔调和语速中,大致判断是两个怎样性格的人。
他们的对话很重要吗?是的,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有些重要。不高声说话提醒,两条船或许会在前面拐弯处迎面撞上。由于彼此看不清对方,大致从说话的声音中判断一个位置,估计船行的速度。
这是一种野谈,不同于在戏台上,或两个人私下的促膝谈话。戏台上说话,他是说给一拨人听的,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人们是坐在戏台下听,是直接感受,进入剧情,爱憎分明,情感浓烈,并不把自己当个局外人;促膝谈话,表示出两个人的亲疏关系,交流情感,获得彼此了解,而隔着芦苇说话,没有修饰,没有娇情,也没有夸张,是想说就说,本色的朴素表达,看不见手势和表情,他们说过的话,随雾气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我当年是站在河埠头上,隔着芦苇,听几个人在河中央芦苇丛中说话。又一次,我听见同一条船上的两人说话,嘤嘤的,有一搭没一搭,还有吊桶落在河里的涉水声,过一会,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芦苇沙沙的天籁。这说明那条船在走,隔着芦苇望不见,只能从它飘出的偶尔说话声音中判别船之远近。
隔着芦苇说话,是无意中听别人絮叨生活日常。说话的人,不知道他说的话,被风送远……
这种隔着粗疏植物,听人说话的感受,像是遮遮掩掩,未语先羞,人不好意思,又像是芦荡中的天籁,平平实实,每一句话都是大白话,有朴素的烟火气息。
三
我随父亲回到老家,就看到许多玉米。过了淮河,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高且粗壮,在老家亦如此。
二表哥屋子旁边,有一大片玉米地,小孩子一钻进去,人就不见了。
我和二表哥在玉米地散步,此时已是秋天,地里玉米摘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我和二表哥在玉米地里,隔着玉米说话。
二表哥说,过了淮河,就是北方,老家虽然靠近一个著名大湖,但还是缺水,旱地多,玉米是主粮,玉米掰下后,脱玉米粒,摊地上,在太阳底下晒,玉米变成一粒粒坚硬的老玉米,不似你们长江边上,吃的嫩玉米,是水果玉米。
我对二表哥说,老家的玉米长得好高啊,比一个大汉的个子还高,这样,人站在玉米地里,玉米是大个子,人变成小个子。
二表哥一笑:其实你没种过玉米,种玉米也有它的习惯和规律,他说了一些玉米种植中的经验。
这样,我就想到二表哥的“玉米月令”:五六月,玉米刚种,二表哥将希望的种子埋于土壤;六月,小青苗已亭亭玉立,人在地里松土施肥,太阳直晒后背;七八月,玉米地已成为青纱帐,二表哥在田里锄草,此时玉米已长成,一根根飘着红胡须、黄胡须,二表哥汗流浃背地在地里劳作……日头已到午时,二表嫂站在厨房窗下,喊地里的二表哥回家吃饭,俩人隔着玉米说话……
二表哥走在前面,掰下一颗玉米。前后左右都是玉米秆,它们依然挺立,在这秋风中渐渐泛黄枯萎,有些老玉米还挂在上面。
二表哥回过头:今晚请你吃玉米饼子?他说这样会激发我的灵感。我说,好呀,这才是老家味道。
我和二表哥在玉米地里,看见他隔着玉米和我说话。
回程的路上,想起二表哥年轻时曾经一度来到城里打工,摆摊修自行车谋生,后来又回到老家。他在乡下种地,闲时到集镇上摆摊卖服装,我跟二表哥的距离,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我们之间,隔着玉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