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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胧走平凉
2022年04月01日
字数:2,620
版次:03


  从维熙, 河北玉田人。中国当代作家,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长篇小说《北国草》《走向混沌》等。



    

在大山之崖

  六月下旬,当大巴在甘肃平凉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行驶时,天上的银河就决堤了。雨中,我有点感伤,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过甘肃,没想到烟雨朦胧成了障眼薄纱,只能在一片迷茫中,看窗外大山之奇伟险秀。天津来的青年作家秦岭诙谐地解析天雨之来源说:“这都是从老作的怪,因为您的名字中有个‘熙’字,此字下边有四个点,因而雨水便随您而来。”此话不假,按着我落生的时辰核算,在易经八卦中当属水命。我爷爷为了孙儿的一生平安,名字最后便用了个“熙”字,可是下边的四点非水,而是古写的“火”,其用意是期望我水火相济,一生平安。我破解了秦岭的误谬之后,引起车内一片笑声。
  真也怪了,就在这片嬉笑声中,车窗外的雨丝开始变弱,当大巴停在中华始祖轩辕大帝最早的生息之地崆峒山时,老天不再滴泪——在云飞雾散的片刻之间,我看到悬崖之巅崆峒寺,像是天宫一样闪烁在云雾缭绕的悬崖之巅,仅此一景就让我心灵震撼。难怪历史上的秦王、汉武都曾登上此山一览苍穹呢,包括历史上的大文化人司马迁、杜甫、白居易,以及明清时期的林则徐、谭嗣同都有诗词碑文留在此山,真称得上山中的绝秀。因而,当游览崆峒山的粗犷百景之后,让我题字时,我这个每日敲打电脑键盘、很少用笔写字的人,也提笔为其山写下“崆峒之秀,醉我中华”八个大字。之所以如此,实因远祖建于大山的褶皱之间的古寺,深藏着中国北方的文化底蕴。中华江南文化美景是“小桥,流水,人家”,而中华北方的风情写照则是“西风、古道、瘦马”。南国的阴柔之美与北国的阳刚之气,组成了中华文化的整体图形。崆峒山的陡峭与险峻,以它的蛮荒野气,突显出北国山峦的阳刚之最。
  我们是坐着缆车,从山巅滑向山底的。待我们滑向山底之时,崆峒寺的魂魄似乎不愿我们离去,天雨又泪珠般滴落下来。我们也很眷恋它的奇秀,但是平凉的大山之崖上,还有龙泉寺、云崖寺、南石窟……在等待我们去攀登呢,也只好向崆峒山挥手告别。因天空雨丝织网,我们奔向新的山崖景观时,无论是龙泉寺,还是云崖寺、南石窑,都像是雾里观花。因而有的文友说:雨是一支神来之笔,把若隐若现中的山崖石雕和寺院,抹上了一层浓郁的浪漫主义的色彩,若同古代对绝色艳娇的描写:“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
  受文友之启迪,我也突发奇想:如果把甘肃的敦煌艺术宝库比作为彩色凤冠的话,平凉山崖景观之奇美,堪称这只金凤凰身上的羽翅。因而,我夜宿山下宾馆时,写下的几句感悟是:平凉大山之美,美在历史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我这个北国文化人,向历经沧桑而不倒,至今巍然屹立于大山之巅的艺术瑰宝致敬!
 

在大山之腹

  上述文字,是平凉历史文化的录像。但我更急于看到的,是今天大山中的山民肖像,因为中国自古就有“富江南,贫西北”之国情记载。待我们一行,从大山之崖到大山之腹,抚摸到它今天的心跳声之后,心灵承受的是另外一种激动。全国梯田模范示范区在平凉的庄浪,全国享有盛名的苹果之乡在平凉的静宁。那层层梯田连接在一起,就像江南色彩缤纷的一幅幅苏绣;那七十多万亩苹果园滴清流翠,与村庄的红墙灰舍交织在一起,告诉我们今天的西北甘肃,已不再演绎昔日“西风、古道、瘦马”的故事,开始抒写今天的童话。特别是当我走苹果之乡雷沟村后,目睹的一道风景,让我有些吃惊。
  接待我们的山汉名叫雷托胜。他个子高高,脸上挂着北国农民的憨厚;在和我握手的刹那之间,我看见他指甲缝中的泥土。这个肖像,完全符合昔日书页中对西北汉子的肖像描写。但当我走进他的院子,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件与他肖像倒挂的时尚产物——在院子凉棚里,一辆蒙着防尘罩的新卧车,静静地卧在棚子中间。出于探秘的精神本能,我主动询问这位老果农说:“这车是你开的?”他敏感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双粗大的手掌,憨憨地一笑说:“我(额)想开,怕是开不好那东西。这也没啥关系,我(额)的两个娃子都快长大了。”
  噢!车是为儿子买的。他的回答,虽然为我解除腹中之疑;但第二个狐疑,又升起在我的心头:这个大山沟沟里的果农,能购买时尚轿车,一年的收入该有多少?这个迷津,我难以启齿询问,但好客的山汉,留下我们在他家午餐时,他主动开了口。
  他说他一家四口,两个娃子在上中学,他和妻子两口经管的八亩苹果园,去年收入十二万元。这儿的苹果不仅在西北负有盛名,在国内也畅销东、西、南、北、中。去年静宁苹果还远销到国外,创汇一千二百万美元。
  至此,我才发现我思维的陈旧和落伍,昔日书页上留下甘肃贫寒之说,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已被大山之腹的农民刷新。
  正因如此,我对雷托胜这条汉子,产生了心灵上的交融。我先是离开餐桌,到厨房去感谢了为我们做了满桌美食的雷托胜的妻子;后又在他屋子的墙壁上,观看一家人的合影。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后墙壁上一张接一张的奖状上。这些奖状不是奖给山汉雷托胜的,是静宁中学奖励给他两个儿子的。这两个都是学校的尖子生,老大叫雷立本,老二叫雷鹏飞。多么富有哲理性的名字啊,先“立本”,后“腾飞”,就凭这两个娃子的名字,让我认知了这个山汉,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记得,带我们来静宁的平凉文联主席李世恩,曾对我说起过平凉“地灵人杰”的轶事,其中最让我震惊的是,静宁一些走出大山的娃儿,有的不仅进了清华、北大,有的还到了地球那边,成了美国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生。老农辛勤山中种树,果实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这些大山之腹的土苗苗,正在超越他们的父辈,不仅走出大山,还飞出了国界,让花儿开到大洋彼岸去了。这不是当今大山之腹的“天方夜谭”吗?!为此,我内心燃烧起来,便对憨厚的山汉雷托胜说:
  “家里有笔和纸吗?”
  “有!”
  “我真盼望你的两个娃儿,给咱们平凉的山川大地增光。”我说,“让我给他俩写两句勉励的话吧,但愿能在人生的征途上给他俩增加点勇气!”言罢,我给他的两个山娃,题写下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人生名言: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
  我的书法十分丑陋,在出访时常常拒绝挥笔。这次之所以主动献丑,实因被这大山之腹的农家感动了。我穿越过生活底层,关注底层民生的变化,形成我的精神本能。
  因而当我与雷托胜告别时,激情的泪水涌上眼帘,我既是为大山之腹的农民生活的巨变而动情,更是为山乡人明天的幸福而祝愿。
  在归途上,天又下雨了——这不是雨,而是老天为甘肃秀美山川滴落下来的喜泪……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