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里麦香浓
2025年05月14日
字数:1,289
版次:04
欧兢兢
暮春的雨总爱在黄昏时分造访,老屋的窗棂被雨珠敲得叮咚作响,檐角垂下的水帘里,忽然传来几声清啼:“布谷——布谷——”这声音像被雨水泡软的柳笛,又似沾着露水的桑叶,轻轻挠着我的心尖。我推开木格窗,潮湿的晚风裹着麦香涌进来,恍惚间又见着那盏昏黄的灯,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
那时的暮春总爱穿件青布衫,灶膛里的柴火舔着铁锅,风箱“呱嗒呱嗒”唱着老调,炊烟在瓦檐上织出薄纱。母亲在案板前揉面,面团在她掌心翻飞如云,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叶,烟丝的辛香混着新麦的甜气。忽然,南山那边飘来布谷鸟的啼叫,一声声“割麦种谷”在暮色里荡开涟漪,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布谷叫了,该磨镰刀了。”父亲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起身往磨刀石走去。月光漫过院角的枣树,在青石板上洒下碎银。我蹲在旁边看父亲磨镰,砂轮与刀刃相擦的沙沙声里,布谷鸟又叫了,这次像是从天边游来的小船,载着满舱的月光,悠悠荡进我耳朵里。
天未亮透就往麦田赶,露水把裤脚洇得透湿,草尖上的银珠子沾在睫毛上,眨眨眼就滚进衣领。远远望见麦浪翻涌如墨海,布谷鸟的啼鸣忽远忽近,像撒在墨色里的金粉。邻地的王伯直起腰来喊:“小满家的,早啊!”父亲笑着应声,镰刀已划开第一道晨光。
割麦讲究个“三不露”:天不露白不下地,镰不露刃不割麦,汗不露背不歇晌。父亲总说麦子通人性,得顺着它的脾气来。我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镰刀却总是不听话,不是啃不动麦秆,就是带起大块土。父亲便手把手教我,麦芒扎得胳膊生疼,可听着满坡的布谷声,倒像有清凉的风在吹。
日头爬到树梢时,母亲挎着竹篮来送饭。新烙的葱花饼还烫手,咸鸭蛋的油浸透了草纸。我们坐在田埂上吃饭,布谷鸟在头顶的槐树上叫得正欢。母亲掰开半块饼递给我:“听见布谷叫,就知道麦子该进仓了。”我咬着喷香的饼,看父亲古铜色的脊背在麦浪里起伏,镰刀过处,麦秆齐刷刷倒下,像被风吹倒的金色芦苇。
最喜午后歇晌的时光,我们躺在麦捆堆成的“小山”上,看云影在麦浪间游走。布谷鸟的啼叫忽东忽西,有时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有时又像悬在半空。邻家的二丫头忽然学起鸟叫:“布谷——布谷——”不知哪个角落立刻传来回应:“种谷——种谷——”满坡的笑声惊飞了偷食的麻雀,麦香里便掺进了青草汁的甜。
记得有年大旱,麦子抽穗时蔫头耷脑。父亲蹲在地头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布谷鸟却叫得格外勤,从早到晚在天上画圈。母亲说:“这是催耕的鸟,天再旱,节气不等人。”果然,没过几天就落了场透雨。雨后的麦田泛着油光,布谷声里,我头回见着父亲哼起小调,镰刀在雨珠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如今站在城里的阳台,偶尔也能听见布谷声。可那声音总隔着层毛玻璃,像是从很远的梦里传来。
昨夜又梦见那盏昏黄的灯,母亲在灯下补衣裳,父亲在编麦秸帽,布谷鸟的啼叫从窗缝里钻进来,在梁间绕了三匝,轻轻落在我的枕边。醒来时,枕巾洇湿了一片,不知是露水还是别的什么。推开窗,满城灯火里,我忽然听见极远处传来一声:“布谷——”这声音像根银线,穿过三十年的光阴,一头系着童年的麦田,一头系着此刻的窗前。
有些东西,终究是要长在记忆里的,就像老屋墙上的年画,就像父亲磨得发亮的镰刀,就像那年复一年,啼叫在乡愁心窝里的布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