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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开花
2025年04月30日
字数:1,207
版次:04

郭 岸


  暮春的风裹着泥土的腥甜掠过田埂时,麦子正在抽穗。我蹲在泛着青苔的田垄边,指尖触到那些半透明的花苞,凉丝丝的触感像触到了时光的薄翼。常言道:“麦子开花赛雪美”,可这雪却开得极含蓄——米粒大的花苞藏在叶鞘间,初时是淡绿的绒毛,渐次抽出鹅黄的蕊,不像桃花夭夭灼人眼,倒似碎玉碾成尘,在日头里浮着一层淡淡的银光,要凑近了,才能看见花瓣上细若游丝的脉络。
  清晨的雾还未散净,麦花就簌簌地开了。露水凝在叶尖,把整垄麦子压得微微弯下腰,每一株麦穗都举着数不清的小喇叭。鹅黄的蕊心沾着露水,风一来,就把细碎的花粉抖落在地。母亲总说麦花是“哑巴花”,开起来没声没息,却能在夜里把月光酿成灌浆的蜜。
  布谷鸟叫得最欢时,麦田成了风的琴弦。父亲扛着锄头走过田埂,木柄磨得发亮,惊起几只雀儿,扑棱棱带起一阵花粉雨。风掠过麦穗,整垄麦子开始轻轻摇晃。
  “麦花要落在衣襟上才吉利。”父亲笑着掸掉我肩头的碎絮,裤脚却早已沾满星星点点的淡黄花粉,像是给裤子绣了层云锦。那时候总爱跟着父亲在田里跑,看他用指尖捏起一穗花,对着阳光辨认花粉的颜色。
  他的手掌沾着陈年的麦香,把我的小手覆在麦穗上:“你听,花开得密时,沙沙声像春蚕吃叶。”侧耳细听,果然有细碎的声响从穗间漏出来。
  最难忘的是雷阵雨前的麦田。乌云压得低低的,空气里浮动着土腥味,麦花突然变得透亮,仿佛每一朵都盛了一滴天光。母亲拽着我往家跑,布鞋踩过潮湿的田埂,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花开声。那是花苞挣脱叶鞘的脆响,是麦穗在狂风中相撞的闷响。转头望去,整块麦田在暗云下疯狂舞动,无数花穗扬起又坠落,花粉如金色的雾岚腾空而起,与低空的乌云相撞,竟在天地间织出一片金光璀璨的帷幕。
  雨点砸下来时,我回头看见麦穗在狂风中俯仰,像无数举着灯盏的人,在天地间跳一支悲壮的舞。豆大的雨点砸在花穗上,花粉混着雨水在麦穗上流淌,形成一道道金色的泪痕。
  雨过天晴后,满地都是凋落的花穗,像撒了一地碎银,被阳光晒得发脆。
  后来,每当我站在城市的高楼时,总会想起老屋前的那片麦田。某个春夜忽然梦见自己又蹲在田边,看麦花在月光里簌簌飘落,落在发间竟成了白发。原来光阴才是最妙的魔术师,当年那个追着麦花跑的小子,早已把故乡的麦香酿成了心头的陈酿。街角面包房飘来烤麦香时,总会恍惚看见父亲的背影在麦浪里起伏,母亲的围裙上沾着未洗去的花粉。那些花粉该是嵌进了粗布的纹理,如同岁月的密码,藏着无数个晨雾里的私语、风雨中的盛放。
  风起时,总会有细微的痒意在鬓角游走,像是远方的麦花又落在了我的肩上。那不是幻觉,是故乡的风穿过几十年光阴,送来一穗未凋的麦花,让我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又闻到了晨露里的金粉香,听见了麦穗在记忆里沙沙作响。
  那些没说出口的乡愁,都在这一场场静默的花雪里,酿成了岁月的甜。我知道,在故乡的田垄上,麦花每年都会如期盛开,像一场不会融化的雪,落在游子望不到的春天里。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个踮脚张望的童年,和永远年轻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