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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六十一朵格桑
2025年03月24日
字数:989
版次:04

余娟


  马尔康的晨雾漫过经幡时,格西王姆的藏袍下摆已沾满霜粒。她跪在青稞地般的床铺前,为偏瘫的桑吉爷爷调整呼吸机角度,动作轻柔得像梳理格桑花瓣。这是她成为全国人大代表的第七天,也是养护院墙头格桑花第十六年抽芽。
  2008年那个飘雪的应聘日,十八岁的格西王姆攥着民政局的介绍信,指甲在蜡染封皮上刻出月牙。推开敬老院铁门的瞬间,百双混浊眼眸同时投来探照灯般的光束。扎西奶奶失禁的床褥散发的酸腐气息,与记忆深处泥石流那夜的土腥味重叠,少女的胃部突然痉挛——六岁失去双亲的她,在腐坏的气味里嗅到了同类的孤独。
  初春替达瓦阿妈擦身时,格西王姆的指尖在老人干瘪的皮肤上颤抖。达瓦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向胸口:“我的卓玛要是活着,也该这么暖和。”掌下心跳如牦牛蹄叩击冻土,少女的眼泪砸在搪瓷盆里,惊醒了蜷缩的自尊。
  那场逃离持续了六个小时。新岗位的打印机吞吐着枯燥的报表,阳光在玻璃幕墙切割成金线,却照不亮她藏袍内里的暗袋——那里装着扎西奶奶塞的奶渣,老人用仅剩的三颗牙磨软了才舍得给她。当暮色将雪山染成绛紫,格西王姆奔跑回院的脚步声惊起群鸦,六十一道皱纹同时舒展成高原的涟漪。
  2019年暴雨夜,成为院长的她举着手电巡查危房。闪电劈开乌云时,七位卧床老人正随她的号令转移。多吉爷爷的轮椅卡在门槛,她躬身扛起老人,藏袍腰带在暴雨中绷成生命绳。当最后一位老人安置妥当,危房在雷鸣中坍塌的巨响,成为她管理生涯最震耳的晨钟。
  新养护院的影音室里,曾经的“坝坝电影”爱好者们戴着老花镜追剧。格西王姆调试投影仪的手突然被握住——央宗婆婆的盲眼“看”向《冈仁波齐》的画面:“丫头,你放的不是电影,是咱们的转经筒。”
  两会前夜的视频通话在手机屏幕绽成星群。瘫痪的洛桑用鼻尖点击发送键,发来歪扭的藏文祝福;失智的卓嘎对着镜头唱起喂奶歌,把院长认作婴孩。格西王姆的议案草稿被泪水洇湿,墨迹化开成高原的毛细血管网,连接着北京人民大会堂与阿坝峡谷。
  此刻的她,胸前的珊瑚项链藏着六十一粒银铃。每当议案提及“养老护理员职称评定”,铃铛便轻轻震颤,仿佛千里之外的老人们正摇动转经筒。央视镜头捕捉不到的是她藏靴里还垫着扎西奶奶临终前绣的鞋垫,莲花纹路里浸着酥油与消毒水的气息。
  回到养护院那日,格西王姆在门廊挂起新绘的唐卡。画中绿度母的眉眼酷似少女时的自己,怀抱着六十一位化身为婴孩的老人。山风拂过檐角的铜铃,经幡将六十一句“阿妈”送往云端,在雪山顶凝成不会融化的哈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