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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泾河
2023年12月01日
字数:4,123
版次:03

 李世恩




  李世恩,生于1966年,甘肃静宁人,曾从事教育、新闻和政务文秘工作,先后任《平凉日报》副总编辑、平凉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2011年任平凉市文联主席。诗歌、散文、评论、文史随笔百篇(首)刊于《飞天》《文汇报》《中国文化报》《甘肃日报》等,出版散文集《芳邻》。大型六集纪录片《西北望崆峒》总撰稿之一。


  泾河 渭河最大的支流。发源于宁夏六盘山东麓。泾河全长455.1千米,流域面积45421平方千米。泾河干流河谷开阔,一般在1千米以上,平凉至泾川间,谷宽2~3千米,川地平坦完整,有良好的灌溉条件。 摄影/杜雨林


    泾川田家沟水土保持生态风景区

  泾川田家沟水土保持生态风景区位于泾川县西北部,总面积28平方公里,属泾河水系田家沟流域,是国家水利部命名的国家水利风景区、全国水土保持科技示范园区。 摄影/黄选平
  对于略知中国文史的人来说,泾河或许是一条神秘的水系。它源于莽荡数百里的陇山山脉的主峰六盘山,一路不拒细流,渐成气象,至陕西高陵与渭河合流,绵延近千里。
  崆峒山,应该是泾水出山时的第一个门户,也是声名最为响亮的道源圣地。无怪乎明代乡贤赵时春曾说:“故凡言崆峒者,舍泾则无以见其尊。”因为这里曾孕育了众多的神仙名道,他们或常年冥然寂坐,涵养性情,顿悟物理;或别造一家之法,著书立说,广授门徒。泾河,是划在仙凡两界的一道鸿沟,也是横置于问道者脚下的一道天然的城池。不论庶民,就是帝王也得徘徊再三,方可入其堂奥。
  据《庄子》云:
  广成子居崆峒山石室之中,黄帝闻而造焉,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要云何?”广成子曰:“尔治天下,云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黄而落,奚足以语至道哉!”黄帝退,筑特室,席白茅,间居三月,复往见之。……广成子蹙然起曰:“善哉问乎。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心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长生。慎内闭外,多知为败……”
  黄帝问道颇为不易,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先吃了一顿闭门羹,在泾河边筑室自省,泾水的粼粼波光给了他智慧的启迪,然后才能登山问道。广成子以长生之道喻治国之理,令黄帝豁然开朗。从泾水上游退至渭水,再从渭水顺黄河行至中原,泾水裹挟着至清至纯的道,也从泾入渭,再汇入黄河,传遍中原大地,滋润着先民们朴素的心田。从此,代表着中国古代文化精髓的道于华夏大地上无所不在,泾水的因子繁衍了多少至神至圣的思想。我常想起泾河,泾河是中国道家的见证者,也是人间帝王与子民沐浴朝觐的圣水。她以涓涓清流海涵了中国古代太多的哲学命题,也默默地向皇天后土输送着经年不竭的养分。
  没有泾河之清,哪得瑶池之盛、王母之威?明朝泾州州判金世俨曾赋诗:“泾水之中有瑶池,宫阙缥缈与天齐。”昔年周穆王西巡到泾河上游,在瑶池与西王母相会,西王母吟《白云谣》:“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表达她对别后重逢的渴盼。周穆王也唱《黄竹歌》以答:“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这又是泾河岸边一场人与神的对话,不过与黄帝、广成子的对话相比,这场王母夜宴,则又是多么浪漫、多么富于人间情味。
  时光的步履姗姗而过,泾河的流水缓缓延伸。
  泾水的波光里闪出一条恶龙,它刚愎自用、使性逞能,把《西游记》的前几回折腾得天昏地暗。最早记述它恶行的当是唐代陇西人李朝威的《柳毅传》。洞庭龙王的小女儿远嫁泾河龙王的二儿子,由于泾河龙王操守不检,龙子自然更甚其父,可怜巴陵的金枝玉叶竟沦落为泾河岸边的牧羊女。“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只好临泾水而自照,以泪洗面。湘水之滨的书生柳毅这便一顾而生怜香惜玉之情,遂由传书而演绎出一段哀婉而离奇的爱情佳话。明末文学家吴承恩用一支呼风唤雨、挟雷奔电的五彩巨笔,最终将泾河老龙送上了断头台。唐太宗诤臣魏征梦领天旨,处斩贻误天机、私改雨簿的泾河老龙那一章,写得多么运斤成风、淋漓痛快。想不到泾河的至道竟养育了这样一个无道的“昏君”,泾河羞煞!
  神话和历史的巧合,竟使泾水与洞庭湖结下了一
  个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的机缘。在泾河上游筑城抵御西夏的宋代名将、文学家范仲淹,曾长期身置烽烟四起的塞下孤城,后神游于新修的巴陵胜景岳阳楼,极目远眺,壮怀激烈,啸吟不已,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而重修斯楼的滕子京,也正是在泾州知府任上,因“用公使钱无度”而被谪守巴陵郡的。泾水的至道需要心有灵犀的人顿悟,或者需要用心专一的普通人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自省。滕子京在泾水岸边有违于道,而遭贬之后痛定思痛,才渐悟道的真谛,可谓闻道之迟矣。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泾水岸边的日日夜夜,则是他悟道的基础。我们不难想象,这位迁客登斯楼也,读唐贤今人之诗赋,吟范文正公之楼记,居高临风,泾水的涓流会让他易感的心灵震颤。文学,再次将泾水与洞庭湖定格在同一个画面里,使我们彪悍粗犷的西北山水也为之灵秀,无怪乎人们赞颂崆峒“有北国之雄,兼南国之秀”了。
  清澈的泾河自陇山流出,山石林草过滤了她最初的尘滓,她纤尘不染的质地最能养育智慧的诗人,让他们能以特有的慧眼观看万象。古乐府《陇头歌辞》云:“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还有王安石的诗:“陇头流水向东流,不肯相随过陇头。只有月明西海上,伴人征戍替人愁。”这些关于陇头之水的诗,道出了泾河这条从古长安通向西北疆域的通道,不仅是一条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丝绸之路,更是一条充满着血与泪的征伐之路。以泾河为路标,周穆王、秦始皇而下,汉唐的皇帝曾多次溯泾河而上,巡疆固土。而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也表现了泾水古道的战略意义,请看《棫朴》中写的:“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泾河是周王朝大军的水路要塞,那泾流的水战也被这含蓄的几笔写得这样轻快,不禁令后世的边塞派诗人王昌龄、高适、岑参等为之感奋不已,纷纷打马西去,到西域去建功立业,留下了不少歌吟泾河以至塞外的名篇。
  打开《诗经》《汉乐府》《全唐诗》等许多典籍,泾河在这些文学神圣的殿堂里灿若星光,闪现出优美的诗句,映照着超脱的诗人。在众多的诗人和诗作中,晚唐的李商隐最能使人眼前为之一亮。李商隐是牛党令狐氏的得意门生,后又成了李党泾原(今泾川一带)节度使王茂元的乘龙佳婿,泾河给了他美好的爱情,同时也把他推向一个尴尬的境地,扮演了中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朋党夹缝中的孤独角色。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新婚宴尔的李商隐应博学宏词科考试落选,客居泾州,登泾州的古安定城楼,高吟“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早年我每每乘车经过泾川时,总爱望着窗外,在如今瘦细的泾水中寻找那绿杨枝外的汀洲,可惜除了这裸露的堤岸,哪里还有半点“汀洲”?据说这“汀洲”就是泾州以东的美女湫。美女湫是泾河在长长旅途中贪玩的地方,那里以前有宽阔的水面,有茂密的芦苇,有神奇的传说。二十六岁的李商隐放眼美女湫,想到“红袖添香夜读书”竟落得“贾生年少虚垂涕”,不禁感怀身世,忧愤国事。此诗虽是失意自慰之语,可写来仍高昂慷慨,表现了青年诗人开阔的胸襟。泾河可能摧毁了晚唐走向衰落时期的一名平庸官吏,却造就了中国诗坛光辉灿烂的一颗晨星。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在人生污浊的长河中保持了像泾水一样清澈的心灵,在他一生爱情的相思和失意、理想的追求与幻灭中,为后世展示了一颗诚挚的心灵中最美丽的东西。泾河给了他痛苦,也给了他诗情,在泾州两年多时间,他写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瑶池》《无题·照梁初有情》等篇什,哪一篇掂起来没有沉甸甸的分量?哪一篇读起来不是齿颊留香?
  泾河是透亮的清澈。然而在古代诗文中,最古老最经典的《诗经》就是最早把一盆污水泼在她的身上的。《诗经·谷风》就写了“泾以渭浊”的句子。古代地理学的局限,使古人对泾水清浊的认识判断显得有些草率,有的写“泾清渭浊”,有的写“泾浊渭清”,但泾河的美德在于她“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宠辱不言。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这位喜欢吟风弄月并自命为“十全老人”的皇帝在披读朱熹《〈诗经〉集注》和宋人苏辙、元人曹伯启的诗时,见朱注与苏曹诗对泾渭清浊的看法正好相反。于是乎,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竟对这条远在数千里之外,流淌了数千万年的泾河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泾河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勘察泾河,揭开千年文字迷雾的议程也摆在了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案头。就这样,一道圣旨降至平凉,命知府胡纪谟探查源流,如实呈奏。此时的泾河仍然保持着她的本色和真实,胡知府探源溯流,直到百泉喷涌、碧水扬波的泾河源头——陇山深处的老龙潭。随后,又顺流而下,直到泾渭合流的渭河平原,始知泾水清澄出于天然,即使下游,也仍然清可鉴容。于是胡纪谟就写了《泾水真源记》,并附录了其亲手绘制的泾水源流、笄山二图,以及《探泾源》诗一组五首,上达天听。其诗有云:“无数泉飞大小珠,老龙潭底储冰壶。汪洋千里无尘滓,不到高陵不受污。”胡知府的赞诗对于深处宫廷的皇帝来说总是带了些夸张,但泾河使臣子的奏折也平平仄仄地风雅了起来,但又从胡知府亲历数月勘察验证的实绩看来,泾河岸边的人对泾水的清澄是多么的不自信啊!难道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吗?
  我怀念那古典色彩的泾河,我憧憬那清澈可人的泾河,她率真、文静、清纯,不需一丝的加饰,她养育着泾河两岸的百姓,也教诲着有所作为的帝王,她给诗人以智慧的灵感,也给史学以现实的关照。她不奴颜婢膝,总是不卑不亢地一任逝者如斯。我深知工业文明的冲击,会为社会进步注入强大的活力,但也无疑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尘滓,“云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黄而落”。当我为生活奔波得疲倦时,曾经设想:暮春三月,约三五知己,仿晋人遗风,在泾河引曲水流觞,修禊休闲,临清流而赋诗,不亦乐乎?然而,浑浊的泾河拒绝了我,拒绝了我们大家,也拒绝了古典气息对我们共同的熏染。泾河,你流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你真的流进古典、流进史籍就断流了吗?
  近几年冬天,在沿泾河两岸新栽的芦苇丛中,人们又看见了大雁,看见了白鹭、赤麻鸭,这些唐诗宋词里的候鸟又一年一度落脚到这里,这是泾河之幸,也是造化之幸。但愿这里是鸟的天堂,也是两岸人们的乐园。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