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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白菜
2023年11月22日
字数:1,523
版次:04

刘丹


  当某天哈气成雾,忽而落雪,才意识到秋天已成故事,冬天则成了风景。每每此时,我总会忆起儿时所居的西北小县城。那里入冬,始于一场浩浩荡荡的囤白菜大运动。在读《胡同文化》时,汪曾祺写道:“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要有北海白塔那么高。”这让我记忆犹新,总联想到小县城菜市场的冬日大白菜,也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20世纪80年代的西北小县城,每到冬天,年幼的我,总是不情愿地被母亲拖来买菜。有气无力的太阳底下,我缩着脖子在一车车白菜之间游走,看菜贩把绑在货斗挡板上的铁丝掰开,再把整个货斗前端翘起,放下挡板,堆积如小山般的大白菜就“哗啦啦”像洪水开闸一样直泻而下,顷刻铺开一个大大的摊位。整个菜市场除了少量的大葱、土豆、萝卜之外,是山是海的都是大白菜。浩瀚的卖菜买菜大军,在吆喝和讨价还价声中各取所需,每一单都百十来斤走量,成垛成垛运回家。
  接下来,从立冬到春分,无论是平房大杂院,还是红砖、灰砖居民楼,处处可见大白菜平铺在阳台、楼道、院落里……家家户户如此。母亲也不例外,把买回来的大白菜仔细规整,不必剥去破损的外层叶片,先放在阳光下晒晒,直到外层变得柔韧不易折断,就在厨房阳台背阴的一角垫层木板,将菜头朝外堆起来。偶尔有几颗个头小的白菜,索性丢在日头下不去管它,待它一点点蔫去,最后变成一缸老酸菜。等到数九寒天,阳台都如冰窖一般时,经霜的大白菜更加清甜,如《田园杂兴》中所描述,“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但母亲会给大白菜盖上毛毡以防冻坏,如果父亲的旧报纸积攒多了,也会将每棵白菜剥去外皮,再用报纸挨个裹好。此时,这些叶青如翡翠,茎白似凝脂的大白菜,就如打坐参禅一般,修炼得干干净净,脆脆爽爽了。
  整个冬日,厨房的地上印着从窗外透进的阳光,总有冒着的热气让这光影生动起来。天寒地冻之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听着汤锅里的咕嘟声,看着“白玉”和“翡翠”上下翻滚,就着氤氲的热气,还没吃一口呢,身体就已经暖和了。父亲喜欢放点豆腐、粉条进去,再来一把葱花收尾。趁着白菜叶随着开锅的气泡浮起,赶紧来上一箸子,软烂清爽的味道在唇齿间绵软悠长。而母亲做的醋熘白菜,绝对是一道极具烟火气的炒菜。她会选择菜帮肥厚的大白菜,切的时候也一定要用斜刀,而且整盘菜白菜帮与白菜叶的比例要恰到好处,这样吃的时候才会有爆汁般的肥厚肉感与脆嫩共存的享受感,酸辣鲜脆十分下饭。可以说,炒、烧、烩、溜、涮、腌、凉拌、做馅……这些烹制方式,白菜无一不能驾驭。如此,每天拌菜里有它,炒菜里有它,炖菜里有它,腌渍的泡菜是它,包的饺子里还是它。翻来覆去的吃,变换花样的加工,也难挡我对白菜的厌倦了。
  后来的日子越过越好,冬储也变成了日鲜——各种蔬菜随吃随买,多年不再经历冬储,却有点儿想念那股“家常味”。如今五花八门、价格不一的蔬菜生鲜中,大白菜依旧保持着“白菜价”,平实温润但绝不廉价,而它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其“凌冬晚凋,四时常见”,关键还在于其营养丰富,烹饪方便,亦食亦药。第一个赞扬白菜美名的人当属北宋诗人苏东坡,他赞叹“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还有诗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郑板桥也以联赠友“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可见,在文人雅士眼里,白菜是从味蕾上升到精神追求的享乐,是清贫寡淡之余,一种澄明清雅的人生境界。
  流年旦夕间,小事皆烟火。今年入冬,我主动拉着母亲去逛菜市场,囤了一兜子白菜回来,父亲又搬出多年的小砂锅,放上白菜、豆腐、粉条,还有鲜炸肉丸、清炖排骨……咕噜咕噜的炖煮声唤醒儿时的记忆,咀嚼的是食物、咽下的是时光、留下的是念想。果然尝遍人生百味,慢慢才知道,所有味道都比不过一口平平淡淡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