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临洮来
2023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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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03
李炳银 陕西省临潼人,1975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历任国家出版局干部,《文艺报》编辑部记者、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副研究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常务副秘书长,全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会会长。
甲午年初秋时节,我第一次来到古陇西郡治所甘肃临洮县(古称陇西邑、狄道)。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多年来出出进进走过很多地方,可这一次的西行临洮,对我是个特别的经历。
临洮,西周时为陇西国,战国时秦置狄道县,后又设陇西郡,郡治即在狄道。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狄道故城在陇坻、陇水之西,故曰‘陇西’。”“陇西邑”“陇西郡”“陇西”,都是指一个大的地域概念,绝非是某一个点。这里所说的陇西邑、陇西郡、陇西和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年)才由襄武县改名为今名的陇西县,完全是两个指向不同的地理概念。但临洮(狄道)却是一个具体的位置,郡治所在,就自然成为中心,成为一个广大地域的名称。临洮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自然也是中国西部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一。这里有秦长城遗址,更有不少汉唐政治军事文化遗迹,有1924年发现的马家窑文化遗址,更有很多我李姓先祖活动的遗迹。
我的家乡叫临潼,这里叫临洮;秦、汉、唐王朝在这两个地方都有很多活动遗迹;我姓李,这里恰是李姓的宗祖之地。临洮之行,对我来说,是一次庄重深情的寻宗拜祖之行。我感到我与临洮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此时,时令虽在初秋,但秋的气息已经明显,树叶在飘落,大地灰黄,天空湛蓝,秋的空旷和寒意早晚已经有袭人的感觉,“冷落清秋节”说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情形吧!临洮的地貌与我的家乡陕西临潼铁炉塬相似,真有“秋风细雨入洮阳,满眼红山似故乡”的感觉。
由“理”到“李”的宗族繁衍
姓氏是人类区分族群的重要符号。这种区分的开始,是人类从原始状态不断向文明理性进化的表现。有了这样的区分,人类在自己繁衍的过程中不再盲目和混乱。姓氏对于优生和子嗣延续,对于族群繁衍发展等都非常重要,据说,是伏羲氏“正姓氏,通媒妁,制嫁娶”。李姓,是当今中国,乃至天下的大姓。如今的李姓之人家并非全都自始就姓李,唐朝开初,太宗李世民就曾因战功赐徐、邴、安、杜、胡、弘、郭、麻、鲜于、张、阿布、阿跌、舍利、董、罗朱、邪等16姓各民族人家李姓。唐贞观十二年,太宗李世民确定陇西为李姓的郡望。
根据《新唐书·宗室世系表》记载,李姓的始祖可追溯到上古帝王颛顼,但比较有据的李氏先祖是皋陶后代理征。理征,字德灵,在纣王时为理官,因为理征执法如山,忤逆昏君商纣王的旨意,招来杀身之祸,妻契和氏携幼子利贞出逃,行到伊侯之墟时,饥渴交侵,摘路旁李树上的果子充饥,得以生还。后来,一为感谢李子活命之恩,二为躲祸之需,利贞遂改姓氏“理”为“李”,名李利贞,李姓由此始。
李耳(老子)据说是李利贞十一世孙。老子八代孙李昙生四子,崇、辨、昭、玑。战国时,秦设陇西郡,李崇为第一任郡守,郡治设狄道。李崇任郡守期间,为保秦不被西域戎羌袭扰,在狄道兴筑秦长城,秦长城的西起点就在这里。现今,在临洮北乡的三十里墩望儿咀还存有秦长城遗迹。正是因为李崇在这里任郡守,李姓人家就在这里繁衍,终成陇西望族。
李姓在各地共有十三郡望,他们是:陇西郡、赵郡、顿丘郡、中山郡、广汉郡、渤海郡、襄城郡、江夏郡、梓潼郡、范阳郡、梁郡、南阳郡、丹阳郡,其中以陇西郡望最为显耀。大唐王朝建立后,开国皇帝李渊自称根在陇西狄道,“为凉武昭王李暠七代孙”。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修《氏族志》,将陇西李氏列为十三郡望之首、全国姓氏第一,又追封老子为远祖,修陇西堂供奉先祖。自此,有了“天下李氏出陇西”之说,这个“陇西”就是秦汉时期以狄道(今临洮)为治所的陇西郡。著名唐史专家史念海就直接说:“陇西李氏在狄道。”
陇西李氏始祖李崇之后名人辈出、干将云集,先后有狄道侯李瑶,李瑶子秦大将军李信、孙李超,李超子汉征西将军、太尉李仲翔,仲翔二世孙成纪令李尚,李尚子飞将军李广,李广四世孙北平太守李先,李先十二世孙西凉武昭王李暠,李暠七世孙唐王朝开国皇帝李渊……
李氏在临洮的土地上生长
到临洮的第三天上午(2014年11月8日),在陇西李氏祖籍临洮联谊会秘书长李瑞麟及副会长余尚谋、赵怀侠先生的陪同下,我的先祖踪迹探寻活动开始了。虽然秋风习习,但秋阳在天,宇宙的通透感觉,使我这个总被城市的灰尘淹没的人有一种天高地远的特异感受。车子在临洮人称为东川的道路上行进,两边是我似乎已经熟悉和习惯了的黄土塬地和纵横沟壑。这看似很不起眼的一条道路,却与中国古老的历史有很多的联系。这是秦始皇西巡陇西曾经走过的道路,是汉使张骞出使西域走过的路,是文成公主赴藏和亲时曾经走过的路。在过去,这里来往的商旅团队,一定也是前声后和,行迹逶迤,人马鸣嘶。行走在这样的路上,我的脑海和眼前以及耳旁,好像总有五彩的影踪和繁复的声音浮现,使今天的行走没有任何冷清寂寥感觉。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龙门镇,路边一个村庄的道旁竖有碑石,上书“古槐里”。据说,“槐里”是陇西李氏在狄道最早的居住地,是为祖居之地。《晋书》载:“李仲翔汉初为将军,讨叛羌于素昌,素昌即狄道也,众寡不敌,死之。仲翔子伯考奔丧,因葬于狄道东川,遂家焉,世为西州右姓。”这就清楚地说明,西汉时,李仲翔率军在这一带平息羌人叛乱,交战中因为寡不敌众而战死。儿子李伯考奔丧守孝来到这里,便定居了。这“槐里”,如今除过这块今人竖立的碑之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李伯考及其后人居住过的痕迹了。我仔细地抚摸着这块碑,认真地打量脚下的泥土,它们似乎像一个长长的历史通道的入口,把我的思绪引向久远的家乡和先祖跟前。
令人兴奋的,这里不单有“古槐里”这样的标记,还有更让人似乎可以靠近先祖的骨血的地方。距此处不远的二十里铺,有一座被甘肃省政府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汉墓,这就是西汉太尉李仲翔的家族墓群。李仲翔来到此地征战,或许不是个偶然的事。这里是其先祖李崇任过郡守的地方,也许出身武将世家的李仲翔也是个能够征战的角色,不然他何以死后被追封“太尉”这样高的头衔呢?李仲翔这次壮烈的死,是对祖先的交代,也是对后代的嘱托:李氏人家,担当践诺,报国无私。面对李氏先祖这并不浩大的堆土坟茔,念起他曾经的勇敢搏杀和壮烈牺牲,我生出敬仰和怀念的情绪,凝视片刻,深情行鞠躬礼,之后便离开了。
车子又行不多时,来到陇水河岸边的一个地方。眼前和脚下,是流淌的陇水河水,在河北岸的崖壁上,有9个分散距离有致的大孔洞,是有名的九孔汉墓群。这个墓群本来是依山面水排列的,因河水不断冲刷河岸,1929年时的一场暴雨引发大水,造成河岸坍塌,这些汉墓就这样暴露了出来。有关这些汉墓的传说和记载很少,我们已经很难确定墓主的身份,但是,如此规制的墓群,绝非普通百姓可以拥有。
离开九孔汉墓群之后,我们又来到东川三十里铺一个叫何家堡的村子。这里也有一处汉墓群。穿过一片农田,我们走到这些汉墓跟前。在这里,我们见到了该村70岁的退休教师李世德,他为我们介绍了不少相关情况。他说这里曾经叫李家大山、李家沟。现在我们看见的汉墓据说是两座李姓人家的墓地,过去有好几座,经年风雨冲刷,山土下泻掩埋,再加上时间风化和农田不断蚕食,汉墓就愈来愈少、愈来愈小了。早年,每逢节气,还有人来此祭奠。李世德老师的介绍,虽然不能够充分满足我的渴望,但他的亲身经历和描述,无疑给这些已经荒芜的古老汉墓群增加了久远的内容和气息。我们离开的时候,天空很蓝,四野空旷,墓地依旧宁静安稳。
在下午和煦透亮的秋阳下,我们驱车越过洮河,直奔县城西南方向的宝鼎山。经历七绕八拐之后,我们爬上了一个塬地。在塬地边缘,有一座墓地,有修整的痕迹,高高的墓碑上有“左金吾大将军李公讳钦之墓”的字样。墓地背靠宝鼎山,坐西朝东,面对洮河,地形地势非常开阔壮观。这里叫西坪钦王湾,地名就因这李钦墓地而来。李钦在武则天去世后曾是掌管皇帝禁卫、扈从等亲军的大将军(左金吾卫),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权力斗争中加入太平公主阵营,后在关键时候,经李隆基劝退,保持中立,在李隆基成功夺权后方才保命。开元二年,李隆基将这个有前科、不好委以重任的“大将军”外放,任处于西地的陇右节度副使。再后来,陇右节度使王君绰在与吐蕃交战中战死,李钦被就地免职,几年后去世,葬于此地。
从战国到后来的汉唐,陇西郡狄道(临洮)一带经常有战事发生。王勃的“烽火照临洮,榆塞马萧萧。先锋秦子弟,大将霍嫖姚”,李白的“发奋去函谷,从军向临洮”,王昌龄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记载的就是当年的战乱情形。这一带还有一景,“寺寺院中无竹树,家家壁上有弓刀”,可见战端之频繁强烈。
李钦虽然经历曲折,晚年凄凉,但他的儿子李晟是在平息“安史之乱”时脱颖而出的名将,史书记载其有“再造唐室之功”。李晟的儿子李愬也是大家熟知的唐
朝名将,一个“李愬雪夜袭蔡州”的故事,早已让他家喻户晓了。儿孙们再壮家声,必然会念起长辈的恩典,去拜祭曾经落寞的父亲、爷爷的墓地。据李瑞麟、余尚谋、赵怀侠几位先生讲述,李公的坟墓前原来有神道,道边有树、碑等,村上的老年人讲,他们小时候都看到过。
临洮的地面上,还存有西凉国王武昭王李暠的故里等李氏古老遗存。《唐书·高祖本纪》载:“皇帝姓李氏,讳渊。其先陇西狄道人,凉武昭王暠七代孙也。”
秦自陇东来,汉唐时的陇西李氏中很多人是国之栋梁,秦、汉、唐又都建都在关中,我这关中李氏,如何与之脱得了干系?据说我出生的临潼铁炉镇,早年就是秦军打造兵器的地方。陇西李氏,世代武将辈出,像李崇、李瑶、李信、李超、李仲翔、李尚、李广、李先、李暠、李渊、李世民、李钦、李晟、李愬等等,又在很多年时间里,一直向东而击,那他们岂能不来我的家乡?如今,说起这些,难免迷茫失落,但是,我的骨子里总有一种自信,觉得我也应该是陇西李氏的后人。
老子李耳的临洮遗迹
在临洮,还有一处与李姓关系非常密切的地方,就是李姓先祖老子的飞升台。飞升台也有人称“凤台”“超然台”,是老子“飞升”的地方。地处县城东边的岳麓山并不很高大,但一到山上,身临飞升阁、说经台、老子塑像、笔峰塔、点太极处,就陡然心生敬慕和震撼,感到自己已经在老子的身边,甚至眼看着他乘凤飞升而去。其实,对于老子是否真的落脚临洮并“飞升”而去,学界是有不同的认识的。《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莫知其所终”,并不是就无终,兽行有迹,雁过留声,总会有迹可寻。
我曾经到过陕西省周至县的道教圣地楼观台,传说这是老子西行停留和讲经的地方。但是,此后又如何,这就需要认真考查了。老子“居周久之,见周衰,遂去”,去哪儿?向西,那里有华胥国,有伏羲女娲的行迹,有周公庙、西王母、首阳山,有鸟鼠同穴,有大禹导弱水入流沙的地方,大有可看和游览的去处。他要远离“周”,这里的“周”,学人都认为是东周王朝。但西周王朝在关中存在多年,关中有很浓厚的周王朝气息,估计老子到了关中之后还会继续寻找新的天地。过去,大多数人都认为,老子出关出的是河南陕西交界处的函谷关,甘肃临洮的一些地方史专家认为,老子出的关应该是陕西与甘肃交界处的散关,而且认为尹喜是作为散关关令强迫老子写下了五千言《道德经》,并举证,东晋葛洪著《抱朴子》记载:“老子西游,遇关令尹喜于散关,为喜著《道德经》一卷,谓之《老子》。”在读完老子留下的五千言《道德经》后,尹喜深为震撼,又念老子年岁高迈,西行不便,自己年轻慕学又熟悉此地风俗地理,干脆辞去关令追随并陪伴老子西游,看来就很合逻辑了。不少甘肃的文史专家研究后认为,老子出函谷关后,继续西行,经停关中后,又出散关,进入甘肃后经
游天水、清水、礼县、秦安、甘谷、陇西、渭源、临洮、皋兰、广河、积石山、永靖、永登、武威、青海门源、张掖、高台、酒泉(居延)等地,又返回尹喜的老家临洮,在此生活了十多年后,在临洮飞升台超然仙化。这个说法,如今还缺少有力的证据,但是从情理逻辑上看,好像是合理的。
自临洮归来,我又陷入了凡俗的日常事务当中。可是,这次临洮之行,让我与李氏祖籍文化有了一次认真的接触,也有了更深的思考。作为一个李姓后裔,我似乎从此才真正地有了一种归属感。此前,我知道李姓为天下大姓,姓李的历史、现实名人众多,既有像李耳、李广、李白、李时珍等这样的高士、名将、圣医,自然也有像李林甫这样的奸相,但是,总以为“五百年前是一家”又如何,到底人生还是自己活,所以,渐渐地就把人的姓氏看淡了,可在临洮接触和了解了李氏先祖的这许多内容之后,我有一点为自己姓李感到骄傲了。你看多少李氏先祖,都在各自生活的时代为国家的利益征战、牺牲,为中华的文化贡献智慧,为李氏的门楣增光添彩,为后世树立榜样。这就是一种精神和性格,就是一种榜样和力量,就是一种价值和意义。作为李氏后裔,不能只承认姓李,而不见前辈的这些精神和行动。尽管我已经年过花甲,在反复思考之后,还是认真地将此行的见闻思虑写在这里,但愿这些文字,对读者有一点用处。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