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道地甘肃文化和甘肃人
2023年04月21日
字数:4,783
版次:03
陈泽奎
陈泽奎 甘肃武威人,兰州大学历史学硕士,编审。曾任甘肃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助理、第二编辑室主任,读者杂志社社长、总编辑,读者出版集团党委委员、总经理,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总编辑。获评甘肃省十佳优秀出版工作者,全国优秀中青年编辑,甘肃省333人才工程学术带头人第一、二层次人才,甘肃省文化系统领军人才,新闻出版总署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甘肃省改革开放30年来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四
据韩国学者赵一东的研究,人有道地和不道地的区别,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他说,道地的韩国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会说韩语,能品出泡菜的味道,会唱盘索里(韩国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在赵氏看来,人的道地与不道地,也就是说一个人被一种文化所“文”所“化”的程度到底深与不深,只要看他对当地的文化亦即被当地道地的生活方式浸润的程度就知道,而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对语言、日常饮食、民间曲艺的熟悉与无条件自觉接受。以此为标准,盘点中国人,就发现要找一个道地的中国人很难,非一城一地所能涵盖——中国之大,非韩国人所能知也。与韩国的小国(国土面积10万平方公里)、寡民(单一民族)相比,中国的确称得上幅员辽阔、地大物博。正如日本学者杉山正明在其著作《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中所描述的一样:“这是一个拥有13亿国民的国家,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形。但是仔细观察其内部和现实,就会发现在这个‘国民国家’中有着太多各种各样的人群和存在方式。”顺着韩国学者赵一东和日本学者杉山正明的研究逻辑,考虑到韩国、日本都是单一民族国家的情况,我们盘点中国人的道地和不道地,就不难发现,中国人的文化因子的多元化,绝对当得起“丰富”二字的所有内涵。广东人——粤语、粤菜、粤剧。
北京人——北京话(儿话音很浓的普通话),豆汁和涮羊肉,京剧和京韵大鼓。
东北人——东北话(自赵本山走红以来,东北话什么味儿,地球人都知道),酸菜(自雪村的一句“翠花,上酸菜”唱红以后,东北的酸菜跟着走红),二人转。
河南人——河南话,烩面、胡辣汤,河南梆子(豫剧)。
陕西人——关中话(周秦汉唐的官话,影响及于陇右、关东),羊肉泡馍、肉夹馍,秦腔、眉户(道地的秦音、秦韵,也因此古人把关中方言称为秦腔)。
内蒙古人——蒙古语,手把肉,长调。
四川人、湖南人、湖北人、福建人……研究每个地方的人,都会发现一些颇具个性的东西。
如果按照韩国赵一东先生关于构成道地的当地人的三大要素来对甘肃及甘肃人进行一些考察 ,我们会发现,甘肃更像是一个多元文化自由竞争的文化集市。
省会兰州,有兰州话,有牛肉面,兰州鼓子(一种说唱艺术)。
陇东,典型的黄土高原特征,地貌则沟壑纵横,物产则麦菽黍薯。陇东话其实就是陕西话的普及;饮食与陕西关中同俗;地方戏称陇剧,一是好者少,二则怎么听都有些陕西眉户戏的味道。
陇南,食则川辣蜀麻,植被则水稻、茶叶、柑橘、橄榄油。陇南话(川陕话的混合)南部受四川影响大,川味较浓;西、北受天水、关中影响,带有关中、天水味道。饮食大致与语言分区吻合。民间戏曲则受秦文化深刻影响,以秦腔为主。
陇中,被清人视为苦瘠甲天下之地,今定西市全境,外加今白银市的会宁县。语言,与天水的秦安、甘谷等似出一源,自有特色;饮食,最具特色者为浆水面、浆水呱呱、浆水豆腐;民间戏曲以秦腔最为流行。
再看河西五市。
武威人——武威话,有山西话的元素,自成一家;饮食,以山药米拌面(武威人说的山药非中药之山药,俗称洋芋,学名马铃薯;米则专指小米)为标识,当然也有说“三套车”的,即茯茶、凉州酿皮、卤肉饯(当地人读作“行”)面。两者相比,我个人更倾向于山药米拌面,因为它历史更久远,也是只有道地的武威人才能说得出的家常饮食。“三套车”的说法,自然是借用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流行的苏联歌曲《三套车》的名字。山药米拌面,通常有两种做法:一是小米下锅待米粒开花之后加入切成块的洋芋,待洋芋将熟未熟之际加入少量面粉、食盐,煮熟即可食用,如果加入自制酸菜则更道地;二是将洋芋切成细条或粒丁,将面擀成面张切条,小米下锅煮至小米开花,将切好的洋芋条或丁和面条依次下锅加盐煮熟即成,加入酸菜则更道地。面食为主,亦有山西面食的元素。民间戏剧,大戏以秦腔、眉户为正宗,地方曲艺以凉州孝贤为代表。
张掖人——说张掖话,吃张掖小饭、搓鱼子(张掖人共认的当地饮食标识),地方曲艺有张掖宝卷。
酒泉人——说酒泉话,酸汤饺子、糊锅为饮食标识,地方曲艺有酒泉宝卷。
嘉峪关人——酒泉钢铁集团职工和家属是本市的主要居民,这里可以说是东北的飞地,语言、饮食带有明显的东北和酒泉相互影响的味道。
金昌市的情况与嘉峪关市大致相同,都是因工业成市,表现出五湖四海成一家的现象。
敦煌,按现在的行政区划,是酒泉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但是其影响力与河西其他五市难分伯仲,而其历史地位在一定意义上说比其他五市更加显赫:从汉代起,它与武威、张掖、酒泉并称河西四郡,是中原与西域交通的咽喉之地,而其辖境内的阳关、玉门关则是中原与西域的通关口岸。自1900年敦煌藏经洞发现以来,敦煌学成为显学,文化影响力蜚声海内外,而今每年一届的敦煌文博会,更是甘肃和世界交往的大舞台。敦煌居民带有典型的移民特征,因其历史上地广人稀,不同时期和不同地方来的移民往往以乡或几个村落为单元居住,他们在融入当地的同时也保留了原籍的语言和习惯,是学界研究方言的理想之地。
此外,位于甘肃省会兰州以南的临夏、甘南两个民族自治州,受自身文化浸润,语言、饮食、音乐有其自身的特质。例如临夏回族自治州:语言,河州话;饮食,清真饮食;地方戏曲,河州花儿。
五
我们花费大量的笔墨辨析文化和人的道地与不道地,不是为辨析而辨析,也不是像辨析药材的道地不道地一样,为了提升自身的价格、显示自身的价值,而是为了充分认识生活于特定环境下的人的文化底色,最大限度地凝聚共识,也最大限度地消除人与人交往的陌生感和隔膜,降低人际交往的成本。研究表明,一个深受某种文化浸润的人,他的行为方式会深深地打上那种文化的烙印,无论他走过千山万水,无论他身处何处,他的行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那种文化的底色。“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这首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不仅是因为它自身旋律的优美,更是因为它对文化认同的准确表达。文化的单一性,因其单一,更具相近性,而更具有吸引力和凝聚力。“有时候,在原子相遇时,经化学反应而结合成分子,这些分子具有程度不同的稳定性。它们可能很大。一颗钻石那样的结晶体,可以视为一个单一分子,其稳定程度是众所周知的,但同时又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分子,因为它内部的原子结构是无穷无尽地重复的。”
甘肃的居民,其文化特征,大致可以水系来划分。白龙江流域,因毗邻四川,历史上更多的时间里它们实际上是难分彼此的,不论语言、饮食及生活习惯,都带有浓厚的川味;渭河及泾河流域,则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农耕区,其语言以秦音秦声为主,饮食及生活习惯深深打上了农耕文明的烙印;洮河、大夏河流域是汉、藏、回交融区域,也是农耕文化、草原文化、商业文化的交汇区,历史上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文化的特色自成一格;陇中,现如今的定西、白银、兰州,正如渭、泾、洮、夏最终汇入黄河一样,语言、饮食、生活习惯有坐中望四方的特征;河西五市,正如绿洲处处,文化特征也呈块状、坨状分布,大致上说,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条内陆河分割出三个大的方言区,而区内的语言、饮食、生活习惯大统一小个性,细致区别则呈坨、块状,很难一言以蔽之;而五市中的金昌、嘉峪关,更是现代的文化飞地,其文化呈现天南海北的局面。
因此我们说,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是甘肃的文化特征,而单一性恰恰是它缺乏的。道地,讲究单一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甘肃天生缺乏道地的先决条件。“甘肃人”的概念实际上是很模糊的,不像东北人、上海人、北京人、广东人、河南人、山东人、四川人、湖南人那样有显著的人群特征,“甘肃人”自己对自己身份的确认往往具有更小、更具体的地域性,如庆阳人、天水人、武都人、临夏人,就连河西走廊,人们的身份认同也具地方性,如武威人、张掖人、酒泉人,甚至会有民乐人、民勤人、永昌人的区别,而秦安人、甘谷人则是比天水人更有影响的更具地域特征的人群。
甘肃这种普通存在的小块块、小坨坨式的地域文化的认同意识,深刻影响着甘肃人的思维方式,造就了甘肃境内区域文化的基本特征——内敛、自我欣赏。这种文化的显著特点,就是有一种天然的自我封闭的意识,但又因这种自我封闭的空间和体量过小,缺乏自我独立生存的强大能力,很容易像散沙一样被周边强势文化所吸引、影响。其优点在于因严酷的生存环境养成了坚韧、刚强和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和善于适应环境的能力;其缺点在于容易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保守、固执、容易满足、盲从,对外界环境的变化不敏感,缺乏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担当,难以有大作为。
有研究指出,受同种文化浸润的人,生活态度、行为方式、价值观念更趋于接近,更容易相互接近和相互接纳;而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人,其处事、待人、价值判断都会有明显的差异,古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指这种情况。与单一文化因子条件下生活的族群相比,在不同文化浸润下成长起来的人,在相互交流时的成本会相对较高:首先是要相互了解彼此对事物判断的同与不同,逐渐形成共识;其次,需要求同存异,在大的格局下寻求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第三,需要共同的规则来相互约束,以其为准做到相互认同。
块块、坨坨式的区域文化认同,容易增加和其他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人的交往成本,容易形成自恋式的思维,容易囿于小坨坨的利益,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容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容易形成有用则交无用则忘、有用则聚无用则散、有利则近无利则远的江湖气习。历史上的西域诸国就是这种块块、坨坨模式的最典型的存在,从汉武帝通西域起,西域诸国与汉与匈奴或者说与中原王朝和北方草原部族的关系,基本上就是汉强则依汉,其他部族强则依其他部族,这种执贰观望的意识直到唐代彻底消除了北方草原霸主突厥之后才得到根本改观。
深刻理解文化差异以及文化差异对人的影响,有助于促进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在理解包容的基础上凝聚共识,更加有利于推动区域社会经济的繁荣与发展。区域经济的繁荣与发展有助于提升区域的影响力,区域影响力的提升有助于提升区域的文化自信。
其实,条条也罢,块块也好,只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生命的立足之处。盘古开天地,生于斯,长于斯,是一个混沌的选择,并非完全由人自身做主。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就像一个大舞台,如何把握舞台的边界、如何表演,则是生活在其上的人们自身的问题。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自身的作为。因此我们说,条条与块块,单一与多元,发达与落后,都只是生活在其上的人自身留下的痕迹。不论是条条、块块还是坨坨,文化都是人们在此生活并对自身命运把握的结果。认识自我,因时而作,应机而动才是改变一切的关键。囿于条条、坨坨、块块的思维习惯,固然有其局限性,但是若能准确地认识自身的不足与弱点,因势利导,变过去的封闭和自足的固执为改变自己的毅力,变坨坨、块块自身较强的聚合力为改变现状的内生力,利用现在“一带一路”建设的机遇,变自己区域文化为“一带一路”重要节点上的特色区块,变传统为特色,在当下五光十色的海洋里独树一帜,不失为一种适时而变的选择。
如今的时代是一个创新的时代,一个强烈需要有担当和作为的时代精神的时代。甘肃人需要适应这个时代变化,自觉适应时代变革,自觉参与社会变革,发挥自身条、块结合重要节点的独特优势,提振固有的坚韧与刚强,提振文化自信,激发血性,努力改变现如今经济、社会发展远落后于他人的状况,为自己正名,以予人以更多的期待。(全文完)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