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光明

　　满篮的碗，干干净净，像盛开的白莲花，带着雨露的水珠，摆放在厨房的砧板上。掀开热气腾腾的饭甑，弥漫的蒸汽里蓝边碗犹如晨雾里尚未放出光彩的一轮白太阳。比白日更亮的，是碗底刻着“强”“财”“春”“松”等考究的字和錾着一朵花，一片叶，一条鱼等简洁的图案，可以想象出碗主人的气息。
　　这是熟悉的农村宴席的场景，餐具和桌椅都是本村借来的：装糕点的小盘，装菜肴的圆盘和装鱼的长盘，东拼西凑，形状花色各不相同，带着不同家庭的风格。而吃饭的碗，却不约而同是清一色的蓝边碗。为防混淆，各家碗都会錾上名字以作记号。所有权很明确，使用权很随意。虽不值几个钱，打破一个碗是要赔偿的。
　　碗原本是很普通的餐具，买回家，錾上家长的名字，这碗就不普通了，它有了这个家的身份和独特的气息，从此在这个家的烟火日子里，汤汤水水相依相伴。许多小孩子识字，先是从自家碗里学的。正常使用，碗的寿命一般在几十年，当然有意外打碎的，像人一样，无法弥补。我老家有一只碗，粗糙，釉掉了一些，露着瓷土，碗底刻着陌生的字。以前，我以为是村里别人家的碗，父亲说，这是他曾祖父的名字，任字辈，清光绪年间的碗。它奇迹般地躲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祖先是遥远苍白的传说，而它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性形象，富含人情味。每次捧它在手心，我都能感受到祖先唇齿间的温度。它延续着祖先的生命和我们的家风。
　　“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很慎重的用手心托着一个碗，被一条狡猾的土狗撞了一下，饭菜掉在地上，碗也碎了。小女孩的爷爷，还有她的外婆，安慰孩子说，没事没事，不要害怕。小女孩还是放声哭了起来，换来一屋子的笑声。丰子恺说；“小时候，以为打破碗是天大的事。”我们都曾经为打破过碗而害怕和内疚，因为在我们眼里，碗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餐具，它是神圣的。以前物质贫乏，买个碗不是件很随便的事，何况碗里的字，是自己最敬重最害怕的人的名字，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爷爷。家长名字碎了一地，是大不敬，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大人总会提醒：蓝边碗下地，爆栗子上头。
　　碗底字，世间最温暖的字，含义最丰富的字。一个字，代表了一个人，也涵盖了一个家庭，是家的根基。跟父亲清理老房基，青石板的地基，碎砖瓦砾里，赫然现出一些碎碗片。有一个碗底，“炎”字依然清晰可见。那年，祖父坐在阳光下的小板凳上，戴个老花眼，将新买来的蓝边碗放在大腿之间，碗下垫一块折叠几层的包袱，“当当当”，一下一下用小钢锥轻敲碗底，然后蘸点墨汁，一个“炎”字在碗底錾了出来。两个火叫炎，祖父说，一日三餐离不开火，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切记珍惜。祖父叫灶炎，斯人已逝，归于尘土，唯有碗底字，苦苦挽留无情的时光。
　　碗，盛过百般滋味。碗底字，錾在心底的记忆，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