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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乡有榆
2022年11月28日
字数:2,371
版次:04

马超和


  在民勤绿洲,除了白杨和沙枣树,榆树大抵算是最常见到的乔木了。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农人有意栽植几棵白杨,或装点院落,或抗拒风沙,或为日后翻修房屋蓄积些檩椽。我行走社会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哪个单位、哪户人家特意在门口植株榆树的。我们见到的榆树大都是自生自长起来的。我觉得它们绝对是自强自立的楷模,不消极沉沦,不怨天尤人,抓住机会,谋求发展。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无论何时何处,缺少关怀不能成为我们不努力成长的理由,不能成为我们堕落的由头。
  许是受到春风的感召,仿佛一夜之间,榆钱儿暴喷于枝头。榆钱是榆树的果实,因状如铜钱,故名之。榆钱儿一簇簇,水嫩嫩的,很是惹眼。鸟雀也流连其间。它们不是素食主义者,没有采食榆钱的习惯和传统,它们用喙亲吻榆钱儿,想来也只是为了尝尝新鲜。
  榆钱压枝的时节,我们常去捋榆钱。榆钱儿被枝条高高举起,爬树是捋榆钱的入门课、基本功。树都爬不上去,捋什么榆钱。就连绝少旁逸斜出枝丫的杨树,我们都爬得一个劲儿,更何况身材相对矮小且七丫八杈的榆树。乡下长大的男孩子,有几个没有爬树的经历,没有竞赛爬树的过往。赛事一开,谁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有的人求胜心切,脚下一含糊,就滑下来了。尽管手腕处的细嫩肌肉被粗糙的树皮擦破,沁出了鲜血,却毫不在意,往手心里唾口唾沫,继续攀爬。在我们看来,“受伤”事小,脸面至关重要。农家汉子的标配气性在我们身上已显现端倪。
  捋榆钱回来是做榆钱饭的。榆钱在榆钱饭中的作用和意义其实与平常饭食里的菠菜、蒜苗并无二致,所以,榆钱饭并不难做。榆钱布拉子是最寻常的小吃。用清水将榆钱淘洗干净,撒上面粉,拌匀,放到锅里蒸,出锅时拌以精盐、香油即可。过去,榆钱是粮食的补充,现如今衣食无忧,吃榆钱饭可不是为了充饥。我们纯粹是因为新鲜,祖父母则是慰藉一种情愫。朋友圈里,总有人端着盅儿榆钱饭炫耀。点赞的,发流涎表情的,呼啦啦一大溜。很多人可能是不走心的举手之劳,但一些人定然是被触及了内心柔软处。
  榆钱里有榆树的种子。榆钱飘落,意味着种子成熟。我觉得榆树绝对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的主儿,只要被泥土掩盖,只要水分充足,不管脚下的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萌芽,呼儿呀嘿,以不可阻挡之势冒出头来。在田地里,它会和农作物争肥争水,会影响作物生长,所以,农人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在自己精耕细作的一亩三分地里,农人掌握着绝对的生杀予夺。如果碍不着事儿,就任其生长。不知不觉中,它便得了势。因为不事修剪,它们的枝丫旁逸斜出。每一棵榆树都是一个别致的造型,不似白杨,除了粗细、高低不同,个体之间似乎没有其他什么显著的差别。榆树下是人们纳凉的所在。没事的时候,人们在树下闲话,鸟雀们则隐身于榆树浓密的枝叶间。它们也是不甘寂寞的主儿,时不时发出点声响,仿佛在插言,但毕竟是它们陌生的话题,它们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只要它们屙下的粪便不跌落在身上,大伙也懒得管顾它们。村庄原本就是大家共有的家园,榆树是它们的别院。
  早些时候,在《散文》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为《树在乡下才好看》。文章认为乡村是树的原乡,树在乡下才好看。我是深切认同这种说法的。在乡下,树不是什么稀奇物事,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对于它们的生长,人的主观意愿不会干涉太多,所以,它们可以顺着自己的本心生长。顺着本心生长的树不缺钙质、不媚世俗,充斥着一种原始的、自然的美,那不是城市街头那些需要人工定期整修的所能比拟的。在乡下,那些长了一定年头、达到一定高度和粗度的树木是可以作为地标的,久而久之,还有可能演化为地名。
  红沙岗有个榆树沟,我听说过好多年了,但一直未有机会前去。一般说来,既然以榆树名之,就不会缺失了榆树的影踪。透过朋友拍发的照片,我知道,事实并没有悖背我的猜想。与我所猜想的略有不同的是,其以榆树冠名,并非其间密密麻麻或稀稀零零长了许多榆树,而是源于一株老榆。那老榆高不过十米,这是榆树的常规“身高”。相较于“身高”,它的“腰围”就让人有些咋舌了,三人张臂方可环抱,任是谁都一目了然——它临风面雨有些年头了。不管那粒坚强的种子最初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流落此地的,不管你从它身上读出多少象征意义,它的存在至少可以印证一个事实:榆树在这片土地上落户安家,绝对不止是百八十年前的事。
  老榆树的特别之处其实并不在于它年岁大、主干粗,而在于树身底部硕大的穹窿。那穹窿仿佛是人力劈凿的,可容纳两人对坐。我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却惊叹于它的顽强。它算不得葱葱郁郁,但即便如此,也让我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榆树不是耐旱树种,要想延续生机,须有较为充足的水份供应。想来那里地势低洼,山水汇聚,为榆树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在与沙漠毗邻的荒漠地带,这样的所在很是稀罕,简直称得上可遇而不可求。
  榆树皮内含淀粉及粘性物,磨成粉称“榆皮面”,掺和面粉可食用。我没有吃过榆皮面,我那傲娇的肠胃未必耐受得了。不过,我舔过剥了皮的榆树嫩枝,还别说,滑溜溜、甜丝丝的。我们虽然听过许多饥饿年代的传说,但对于饥饿还是缺乏切身感受,此举纯粹是好奇。
  榆木是人们常用的材料。榆木有自己的小脾气——含水量高,不易干燥。榆木木性坚韧,耐腐蚀。家具行里,介绍家具的材质,但凡是榆木的,无论是炕桌,还是书橱,都要在前面加个“老”字,曰“老榆木”。“老榆木”可不是随便讲的,必须是二次利用的,早先是房梁,或者门板,抑或其他什么。新伐的,即便树龄很大,也担不起这个“老”字——这是规矩。人们说脑袋不开窍的人“榆木疙瘩”,真替榆树抱屈——在乔木界,榆树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不是栋梁之材,却也有许多不可替代的功用;它招谁惹谁了——肇始了这般比喻。
  在民勤大地行走,每当看到榆树,我就像是看到一张熟悉面孔,觉得很是亲切。枝叶迎风婆娑,与脚下土地说着私房话儿。跟许多扎根于此的人一样,它从不聒噪,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儿。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