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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绿洲留诗篇——治沙专家郭普小记
2022年11月11日
字数:6,057
版次:03

  刘润和 甘肃民勤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散文》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为央视《探索·发现》和甘肃电视台等多部纪录片撰写解说词,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沙》。

  郭普(1917—1994),字晓天,天水秦安人,著名治沙专家。1936年入南京金陵大学攻读农业,1948年任张掖农校校长。1961年到民勤治沙综合试验站,1979年任民勤治沙综合试验站副站长,主持工作。1980年任甘肃省治沙研究所所长。1984年获中国林学会“劲松奖”,1985年获中国林学会“从事林业工作五十年荣誉证书”,1989年获甘肃省“劳动模范”称号。1991年,获国务院“全国治沙劳动模范”奖章。
  

  1917年,郭普出生在甘肃天水秦安县郭嘉镇。1933年春,16岁的郭普考入甘肃省第一农业学校高级林科,3年后升入金陵大学农专科。金陵大学是美国基督教会在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创办的教会大学,时为“中国最好的教会大学”,其“治学严谨、重实践的校风”对郭普的影响深刻而久远。
  郭普晚年写过纪念母校百年校庆的文章,忆及在校时农科教学多在农田,教授和老师带学生实际操作。进校第一年,师生在山东济宁、南京周边农场学习,老师们一般不直呼学生姓名,而称“密斯特”某,有洋味。某日,老师教学生用长柄粪勺到粪塘舀粪,郭普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平素表情严肃的土壤专家陈骥教授笑着拿过粪勺,亲自示范。看着郭普干顺手了,说了句“密斯特郭,就这样干”,转身教其他学生去了。估计离开金陵大学,郭普再也听不到有人叫他“密斯特郭”了。
  在另一篇回忆录里,郭普写到了年轻时投身救国救亡活动的往事。1937年抗战爆发,国土大片沦陷,学校迁徙,在外省读书的甘肃学子被迫归乡,暂时寄居兰州。郭普辍学后在兰州农校任教员兼林场技术员,业余和返乡学生组织“甘肃青年抗战团”,呼吁抗日救亡。他与兰州籍清华大学外语系学生谷苞等人意欲创办通俗刊物,向大众宣传抗战。八路军驻兰办事处主任谢觉哉听说了此事,鼓励他们尽快行动。
  这年8月,史学家顾颉刚从北京到兰州考察西北教育,住在省府北面的贤后街45号。顾颉刚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创办、主持“通俗读物编刊社”,以通俗易懂的文字激发民众抗战热情,普及现代常识,在青年中卓有声望。
  郭普和谷苞慕名向顾颉刚求助。12月的一个晚上,郭普和谷苞等人敲开了顾颉刚寓所大门。听完他俩创办“老百姓编刊社”的想法,顾颉刚慨然允诺担任社长,每期个人出资200元作为刊物费用。郭普和谷苞做文字编辑,邵恒秋担任美术设计。1938年1月,《老百姓》旬刊出版,顾颉刚题写刊名并以顺口溜作序。该刊首印2000册,后增至3000册,刊发俚语、歌谣、唱词等,朴实直白,易于传播,颇受民众喜爱。一年后,当局指斥《老百姓》文字为“异党铁证”,勒令停刊。
  现在“孔夫子旧书网”等网站上,还能翻检出昔日《老百姓》文章目录,署名“小卒”“郭城”所作的《禁烟歌》等数篇都出自郭普笔下。
  《老百姓》停刊后,顾颉刚到临夏、甘南考察教育,撰写《西北考察日记》;谷苞去西南联大学习社会学,后以研究西北史地著称;郭普到成都华西坝,在复学的金陵农大继续学业。
  《老百姓》编辑人员有一张合影,顾颉刚着长衫居中而坐,郭普和谷苞站立其后。是年顾颉刚47岁,郭普20出头,谷苞22岁。两代人,同一种精神气质,典型的“民国范”。
  郭普1941年毕业回到兰州,结识了农业经济学家张心一先生。张先生是民国时甘肃公费考入清华学堂的第一人,1926年获美国康奈尔大学农业经济学硕士学位,1934年前任金陵大学教授兼农业推广系主任,1940年任甘肃省建设厅厅长,引进“白兰瓜”等植物品种,也推荐启用了众多农业人才。此时张先生和郭普续上了师生之谊,张心一先生安排郭普在甘肃天水、兰州、洮河等地教学、做科研,积累经验。
  1948年,郭普出任张掖农校校长,和河西走廊结下了终生之缘。次年,解放军一路凯歌向西,攻城略地,张掖的天变成了晴朗的天。郭普在欢迎大军的群众队伍和王震将军相识,几天后作为当地知识界代表在庆祝解放大会上致辞。1952年,王震聘郭普为新疆兵团技师,他欣然辞去张掖农校校长职务,随军新疆指导战士垦荒种地。两年后,他以家眷在张掖需要照顾为由,回到张掖农校当教员,参与编审全省和全国中等林校教学大纲,编制河西地区采种、育苗、造林规划,指导教学和生产实习。
  随着政治风向变换,有人找出郭普从前的校长委任状,指明签发人是蒋介石,郭普因此被列入“谨慎使用”对象,在安西北干沟机械林场、安西林校等地建厂、建校,教书育人。
  

  1961年10月,郭普接到调令,到民勤治沙综合实验站任学术秘书。他不敢稍有怠慢,匆匆与原单位办完交接手续,携带全家6口人于当年11月2日乘着一辆卡车离开张掖市,朝民勤县城驶去。出发前,郭普对妻子说,家里的桌椅不用带了,该送人的送人吧,新单位应该有这些东西。
  一家人带着木箱、铺盖、锅碗和暖瓶上路了。郭普夫妇坐在驾驶室里,几个孩子挤在卡车箱里。路途颠簸,暖瓶破碎,开水流光,孩子们饥渴难忍,看到路边有卖烤洋芋的,嚷着要吃。郭普下车买好土豆交给孩子,自己却舍不得买吃的。到民勤县城已近黄昏,县里的人赶来一辆马车,拉上郭普一家和家具,摇摇晃晃3个多小时,晚上10点,到达距县城15千米的民勤治沙站,住进单位事先安排好的宿舍——一间土坯围成的工棚。除了一个大土炕,房间里一无所有。在寒凉的深秋里,郭普一家人在土炕上相拥成取暖,度过了来民勤后的第一个夜晚。
  民勤治沙综合实验站始建于1959年4月,地处巴丹吉林大沙漠东南沿的民勤西沙窝,前身是1958年中科院治沙队的综合试验站,建站的主要任务是“解决河西走廊沙漠戈壁改造利用的基础理论和重大科学技术措施”,时任领导多半是省内外知名的专家教授,如赵松乔、张汉豪等。在科技人员的带领下,民勤开展大规模的防风固沙植树造林群众运动,涌现出一批劳动模范,获得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嘉奖。诗人闻捷和李季闻讯结伴西行,满怀豪情地歌颂民勤人治沙植树的顽强精神。1959年5月,著名气象学家、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在民勤主持召开治沙现场会,发表了鼓舞人心的《向沙漠进军》。
  在民勤治沙站,郭普承担科研计划编制和实施等工作,由农林专业研究转型为治沙科技人员,迎着漫天黄尘踏上了艰难的征程。初到民勤治沙站的几年,郭普的足迹遍及当地的风沙前沿。有一年,他约请当地驼户姚爷当向导,进沙漠考察。不料老马也会迷途,一场沙尘暴过后,他们迷了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姚爷不知道朝哪里走,指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说,那里就是治沙站。两人绕着沙窝打转,反而转入沙漠深处。两天中,他们或在地窝子里睡觉,或在沙海里跋涉,出门时带的干粮和水用完了,还没找到出路。两个人土头土脸,饥肠辘辘,嗓子冒烟,互相搀扶着瞎撞。绝境之中,一个放羊人意外出现在眼前的沙梁上,领着他们走出沙漠。放羊人告诉他们,半夜里沙漠上的点点亮光,是人畜尸骨自燃的磷火。
  当时,三年大饥荒刚刚过去,民勤气候干旱,沙暴肆虐,生活十分艰苦。郭普的几个孩子在邻近的农村小学读书,每天来回徒步十多里路。一天下午放学,突遇沙尘暴,天地混沌,两个孩子被刮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郭普夫妇等到半夜,不见孩子的踪影,便和治沙站的同事们举着火把,敲着锣鼓四处呼喊。将近天亮时分,才在路边的小土包下找到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三年后,郭普和治沙站的另一位专家施及人把调查结果总结编成《治沙科学研究初步成果综述(1959年至1963年)》,引发国内治沙界的关注。
  1964年4月,甘肃省在民勤召开“河西治沙科研协作会议”,郭普建议在民勤县薛百公社沿风沙线的宋和、薛百、长城等6个大队建设“治沙样板”。上级单位和地方政府表示积极支持,立马实施。郭普与施及人等科技人员到大队蹲点,进行治沙造林规划设计与施工,推广铺设黏土沙障与营造梭梭固沙林相配套的科技成果。
  被选为治沙样板试点的6个生产大队风沙灾害严重,要在这里植树种草,有的老百姓想不通:过去我们插风墙,护柴湾,土埋沙窝,没见过也没听过在沙窝里铺麦草格子压沙防沙,栽草种树,这能成吗?
  解决群众疑难的唯一办法就是实践。郭普和其他同事分片包点,在试验点上领着社员铺设黏土沙障。1964年7月7日,郭普和社员们在压沙的工地上歇息,突然想起这天是“七七事变”纪念日,便问谁还记得抗战那些年的情况。一个姓甄的农民顺口就唱:
  七七卢沟桥,日本兵变了,杀了人放了火,又把房子烧。
  郭普非常惊讶:这是自己当年在《老百姓》刊发的《绣荷包调》唱词,几十年了还有人记得!
  受此启发,郭普编写了宣传治沙造林的快板和顺口溜,在压沙植树的现场说唱。不少农民至今记得那位操着秦安口音的“说书人”,记得快板的段落:
  同心协力缚“黄龙”,有几句话儿要讲清:我们铺设土风墙,沙窝形状看分明。沿着沙纹压土埂,底宽二尺高八寸,从上到下来压埋,两头敞开能顺风,横道中间加竖道,压沙功效更显明。首先找好硬板土,压住黄龙不翻身。面沙锈沙弄上去,好事也变坏事情。立下愚公移山志,要给“黄龙”判死刑……
  铺设黏土沙障效果明显,试点村社成功阻挡了沙漠漫延,农业收成大幅增长。实验结果出炉,得到国家林业部的重视。1965年9月,中国林业科学院副院长陶东岱主持在民勤召开“全国造林治沙学术研讨会”,郭普作了《民勤县薛百公社综合治沙样板调查研究报告》与《民勤县封护柴湾的调查研究报告》,建议治沙实验范围扩大到薛百、大坝、新河3个公社。会后,郭普等12名科技人员分别到3个公社蹲点,推广治沙和农林科技成果,培训社队林业员,帮助建立健全社队林场,推进全县治沙造林工作。
 

  “文革”中,郭普被冠以“牛鬼蛇神”“反动技术权威”,挨批斗,关“牛棚”。1969年10月,郭普的家眷7人被下放民勤县西渠公社的一个偏远小队,住在四面透风、抬头就能看见天空的外流户的房子里。冬天一到,一家人就堵死门窗,点起麦草取暖。挨过严冬,全家借钱盖了几间土房,算是有了安身之处。郭普奔波于治沙站和西渠公社之间,期盼着云开日出的春天早点到来。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一批老革命复出工作。次年12月,民勤治沙综合试验站归属甘肃省农业科学院,郭普走出“牛棚”,重新开始治沙科研推广。1973年,郭普向甘肃省科委等部门建议建设“民勤沙生植物园”,获得批准。1974年,郭普与郭志忠、施及人等许多科技人员主导、参与建设民勤县沙生植物园。这座沙生植物园占地千亩,网罗国内外沙生、旱生植物600余种,填补了我国沙生植物研究方面的空白,获得林业部科技进步三等奖。《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多家报纸称其为“天下第一”,轰动国际林学界和治沙科技界。联合国及美、英、德、日等10多个国家的官员、学者和新闻工作者络绎而至,进行考察、采访和学术交流活动,一些农林院校的师生也先后来此进行教学实习。沙生植物园是郭普等一批科学家献身治沙造林的经典之作,绘巨幅画卷于荒漠,首开亚洲此类工程先河,是名副其实的千秋功业。
  民勤治沙的经验逐渐向全省和全国推开,甘肃人民出版社约请郭普和施及人等编写的《甘肃沙漠与治理》,中国农业出版社也邀约民勤县委宣传部编写《民勤人民战风沙》,由郭普编写治沙的章节。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将民勤人治沙的事迹拍成纪录片在全国发行。在写作《民勤人民战风沙》等治沙文稿期间,郭普每天骑自行车从治沙站到县城,往返30千米,查询资料,修订文稿,一丝不苟。这些科技著述和影像的出版发行,普及了林业科学知识和治沙造林技术,扩大了民勤乃至甘肃林业建设在国内外的影响,民勤治沙被全世界认定为“中国经验”。
  “文革”最后两年,郭普受“三北”防护林领导小组委派,深入河西风沙重点县推广治沙造林技术。他不顾自己体弱多病,坚持参加野外作业,带领科技人员反复试验、指导推广设置黏土沙障与营造灌木技术。1978年,这项科研成果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
  此后15年,郭普主审北京林业大学、内蒙古林学院等高等院校的治沙造林教材,与施及人合著的《甘肃省的治沙造林》被编入《中国林业科技三十年(1949—1979)》,多篇论文著述由甘肃人民出版社、甘肃省林学会、科学出版社、中国林科院情报局、农业出版社等出版发行,有的被翻译成外文版向海外介绍。
  1980年,甘肃省治沙研究所在武威成立,郭普离开民勤,到武威主持治沙研究所的工作。1983年7月,郭普调任甘肃省林业厅科学技术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这年胡耀邦到甘肃视察工作,提出“种草种树,发展畜牧,改造山河,治穷致富”的16字方针,启发甘肃要“反弹琵琶”,念好“草木经”。甘肃省林业厅邀请郭普编写《草木三字经》出版发行。此书以传统《三字经》的体例,宣传植物知识,在青少年中反响很大,各地学生收集草木种子寄往甘肃,全国支援甘肃种草种树的热潮空前高涨。
  郭普是沙产业理论的倡导者,也是全国最早的沙产业理论实践者之一。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致力于沙生植物资源的开发应用研究,发表利用沙棘白刺果实的可行性报告。他认为,沙漠地区并非不毛之地,它有丰富的资源,有些植物不是没有价值,只是人们还没有认识它。沙漠资源的开发利用,是生态型沙漠产业的发展趋势。他的建议得到了钱学森等科学家的支持,由此衍生出“沙产业”的科学构想。他主持研制的沙棘、白刺等沙生植物产品,几经转型升级,现已成为市面上常见的饮品,但没有多少人知道最初的创意来自郭普。
  

  郭普对子女要求严格,甚至有点苛刻。他女儿经过考试分配到治沙站,郭普不让她在办公室工作,而是安排到沙生植物园种树浇花。好心人劝郭普:“女娃娃受不了苦,你干吗不安排轻松些的工作呢!”他说:“在科研单位工作,不懂业务,能做出啥成绩?趁年轻,抓紧学习,以后会有好处。”有一天,女儿下班回家,一个同事递给她一包糖,托她转交郭普。女儿把糖交给父亲,父亲却说:“那个职工想调回原籍,我已签字同意了。你现在就把糖送回去,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
  郭普是个“工作狂”,也有些“书呆子”气,一忙起来不分昼夜,甚至忘记回家。孩子到办公室叫他回家吃饭,他低着头跟出来,走到半路就“失踪”了。他或许又回了办公室,或许拐到同事家说工作。吃饭时家里人不拿碗筷,他就坐着等,想自己的事。但他不允许孩子上班迟到,催他们提前15分钟到岗。孩子们开玩笑说:“你只记得让我们早去,你却总是忘了按时回家!”
  郭普晚年带着研究人员做科研课题,对年轻人的要求格外严:一句话,一个数据,要有依据,要有出处,别人的观点可以借鉴,但成果和文章绝对不能抄袭。他带过的研究人员对此深有心得:郭老真严谨,他教给我们的治学方法,让我们一辈子受益。
  他主持撰写的学术论文,极少单独署名,理由是科学研究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一篇论文的背后有许多人的心血。论文稿酬寄到他名下,他便平分给所有参与者。有一次出版社汇来300多元稿费,郭普将其分作50多份,列出名单让女儿往外寄。一个人6块,光汇款单就写了半晌。
  郭普写旧体诗,自嘲“不问家事常如客,爱读诗文却学林”。科学家写诗,自然离不开本行,郭普诗作内容多是河西景观与治沙造林,遣兴抒怀,时有佳制,一些诗词被选入《中华诗词选》《陇上吟》等选集。
  郭普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历尽磨难守志不渝。苦痛于他是淡漠,荣誉于他是平静。他是一代治沙人的典型,扎根大漠40年,荆棘载途,大器晚成;他把生命中最厚实的著述种植于茫茫大漠,也把灵魂中最灿烂的诗篇镌刻在了千里风沙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