漴文

　　大坪是定西市安定区青岚乡的一个村庄。
　　新大坪是从这个村庄走出来的一个土豆品种的品种名。
　　新大坪这个土豆品种现在在市场上、在马铃薯育种界是有些名气的。大坪这个村庄也是很有名的村庄。
　　我第一次去大坪村是2003年调研生态家园计划实施情况。当时，为了改善贫困地区农村生活条件，减少用薪碳林和秸秆作为农村生活用能，农业部在全国推广家庭户用沼气池技术。大坪村工作基础好，被确定为农户家用沼气项目的示范点。
　　秋分刚过，气温下降，田园进入收秋的季节。依山修建的梯田，一层一层、宽宽窄窄的变化着。梯田里种植的土豆，叶子开始枯萎，绿中带着褐色；谷子的绿色素也逐渐被花青素代替，田块的色调变成了金黄或褐红色；荞麦秆更加红了，头顶上还零星地有淡粉的花开着；有些农家的作物已经收获了，裸露出黄土地的本色。农家人自己安排的种植，各家的地块交叉分布着，使得秋天的梯田色块的颜色搭配千变万化，别有风情。山湾里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村庄，村庄周围稀疏的杨树、柳树、杏树也都开始变色落叶了。
　　定西的梯田是农业生产的基础，也是极具观赏价值的农田景观。
　　我曾经陪意大利农业部的农业专家考察定西，也是秋天，他们对从定西到天水一路看到的梯田也是大加赞赏。极具观赏价值的田园景观，是他们的结论。
　　大坪村不远，离定西市区约6公里路程。从定西市区出发，向北经永定东路上县道112，盘旋上山，过许公纪念馆，继续沿线走看到大坪村路牌下县道上乡村道，穿过一个山垭口，就到了大坪村。
　　大坪是个有名的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村里出了冉桂英、刘玉秀等铁姑娘典型。受大寨铁姑娘精神的鼓舞，她们也组织起来，三九寒天战天斗地，用铁锹洋镐，人背肩挑，整修出了大坪村第一块梯田。第二年，这块梯田实现粮食产量成倍增加。受到鼓舞的大坪村看到了希望，在铁姑娘队的带动下，全村动员，连年奋战，整修梯田，十年时间共修梯田2700亩，实现了水不下山，泥不出沟，大旱不减产，小旱保丰收。
　　1975年，不能温饱，常吃返销粮的大坪村，实现了人均口粮上千斤，还能给国家交售300斤“超购粮”。
　　1980年，“大坪粮食产量超过全国平均水平”曾作为一条重要新闻，被媒体竞相报道，甘肃省提出了“远学大寨，近学大坪”响亮口号，大坪成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成为艰苦奋斗的一面旗帜。
　　让大坪村扬名全国的事件，应该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曾因指导考察扶贫工作两次到过大坪村。第一次是1999年，8年后的2007年2月17日农历除夕，胡锦涛总书记再次来到大坪村，村民拿出村里种植的优质马铃薯，告诉总书记，过去修了梯田，粮食够吃了，这几年通过发展特色产业，种植马铃薯，养牛、养羊，村民收入增加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在大坪村老党员李彩家，总书记问年景、看水窖、察粮仓。李彩端上来热腾腾的蒸土豆、香喷喷的油果子，总书记高兴地品着土豆，拉着家常，屋子里洋溢着浓浓的年味。中央电视台报道的这些画面至今也还历历在目。
　　村民给总书记介绍的优质马铃薯，总书记在李彩家吃的蒸土豆，就是村民引以为豪的土豆品种新大坪！
　　我那次的考察任务是生态家园富民计划执行情况，听取村民用户的意见建议。我看到，大坪村有个坚强的致富带头党支部，群众基础好，村上实施的生态家园富民计划项目组织实施得很好，沼气池的修建和应用都很规范。
　　每到农户家里，我都要想办法问问女主人的感受和意见。陇中这个地区，家里来人，女主人大都会躲起来，对外都是家里的男人说话应酬。与她们交流，得让村上引路的村干部把她们找到引到跟前。问起来，得到的回复多是“不知道，听掌柜子的”。大坪村的妇女不一样，她们出过铁姑娘先进典型，见过世面，所以交流就比较容易。
　　在陇中地区，生火做饭是家里女主人的事，这里生活用能主要是庄稼秸秆和灌木枝条。田间干完活的妈妈们，回家的路上随身带着的大多是田里收集的杂草、秸秆和山坡路边捡拾的灌木枝条。回到家一头钻进厨房，坐在灶洞口用带回的柴薪生火，是基本标准动作。烟熏火燎、遇到柴薪湿的状况还要泪流满面的。那时候的现状就是粮不够吃，没有合格的饮用水，还缺乏把饭做熟的柴薪。
　　解决农村用能困难是扶贫工作的一个重要任务。
　　推广应用户用沼气，面临的困难还很多，但好处更多。走了几户人家，厨房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添加了沼气炉灶，传统的大铁锅柴火灶还保留着。让女主人操作点燃沼气炉灶，也问她们安全操作培训的情况。“干净、轻松、火力旺，做饭轻松了”是她们共同的评价，其中有一位女主人介绍说“家里修了沼气池，用了沼气做饭，我就从跪着做饭，变成了站着做饭了！”
　　这个描述给我极大的触动。
　　一个小小的动作变化，形象生动的表达，反应了她们对更好生活的向往追求。从蹲在灶台前到站在灶台前，从跪着的妈妈到站着的妈妈，这不仅仅是形体姿势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带给农村妇女心理上、精神上的变化。
　　看完沼气项目，到了午餐的时间。照例，到了大坪村，免不了要品尝村上的著名土豆新大坪。
　　土豆这个作物，原产地美洲大陆，自18世纪哥伦布发现、登上美洲大陆后，被引入欧洲，后在世界各地传播种植，食用的是它的地下营养储存和繁殖部位块茎，形成了蒸、煮、煎、炒、炸等多种吃法。可以说，土豆是除了小麦粉外食用方法最多的食品原料。不同的吃法对土豆品质的要求也不同，经过五百余年的不断品种改良和品质研究，在欧美地区流行的快餐食品炸薯片、炸薯条等，已经形成了具体典型的品质指标。
　　土豆自明万历年间引入中原，清乾隆年间引入甘肃中部，一直是救灾救荒的当家作物。苦瘠甲天下的陇中农家是没有油炸着吃土豆的条件的，那太奢侈了。不要说油炸了，曾经水煮有时候都是奢望。所以陇中地区农村吃土豆的方法主要是蒸煮和烧烤、做面、炒菜。
　　曾经用水窖水作饮用水源的定西农村，省水是贯穿生活所有细节的。土豆作为秋、冬、春三季一天中的一餐主食，定西人蒸煮或烧烤的土豆，有独特的方法、风味和对味蕾的魅力。
　　土豆清洗干净后在铁锅里一层层摆放整齐，加水适量。适量的水量是控制在约20分钟土豆完熟时，锅里的水能煮干。水煮干后，继续蒸到底层的土豆略糊，能闻得见糊味，这个时候撤火，打开锅盖，土豆裂开了花，就是最佳状态。所以，定西的蒸土豆是煮、蒸、烤的组合功夫，风味绝对是独特的。
　　烧土豆，最浪漫的是在秋天的田间地头的土坑烧土豆。不用水，只用火。我小的时候参加村集体劳动，参与过这个过程，对新鲜出坑的烧土豆的美好舌尖记忆深刻。秋天陇中收秋，先收的是糜子、谷子、荞麦等，土豆收得晚。村集体时生产队社员一起劳动收获，队上给社员的福利就是午餐的免费烧土豆。每天早上出工到地头，第一件活动是准备午餐，一部分人在附近找秸秆杂草枝条等柴火，一部分人去土豆地里挖土豆，技能好的人带着人修烧坑。找一块平坦的地方，就着土坡，挖一个土坑下去，挖出的土要尽可能的保持块状，土坑修成灶状，下面留出添柴口，上面把挖出的土块叠垒成窑状。烧坑准备好后，点火烧坑，一直到叠垒的土块烧透，这个时候，把田里刚挖出来的新鲜土豆从添柴口放进去，把上面烧红了的土块推入灶坑，把土豆封在坑里，就算功成大半了。社员们进地干活，两三小时后午餐，打开土坑，挖出热腾腾香喷喷的烧土豆，拍拍土、剥了烧干的土豆表皮，就可以享用了。密闭的环境、新鲜的土豆，风味和水分被完全封存在土豆里，掰开后溢出浓香，咬一口的那种甜糯，留在口中的感觉，在城市里、用烤箱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那天，在大坪村吃的是蒸土豆。从小吃农家蒸土豆，独特风味我是知道的。我小的时候吃的最好的蒸土豆是一个叫深眼窝的老品种，沙沙绵绵的十分好吃。后来村上推广了几个新的品种，蒸煮了吃总觉缺点什么。而在大坪村吃的蒸土豆，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虽然来大坪前已经知道了大坪村的土豆好吃！
　　大坪村的蒸土豆，沙、绵、糯、微甜，口感细腻滑爽，确实不同以往吃过的。吃着蒸土豆，听村上人讲土豆的故事。
　　原来，大坪村的土豆好吃是因为他们的这个土豆品种与众不同，是村子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我搞农业新品种选育，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上世纪七十年代学朝农，甘肃省农科院决定在当时的定西县选建一个马铃薯育种站，就选在了梯田修得好的大坪村。农科院的专家们每年春天到秋天住在村上，吃在农家，领着社员搞科研。育种工作年复一年是慢功夫，搞出品种十分不容易。当时的育种目标主要是高产抗病抗旱，品质要求只要龙葵素含量低，不麻口就行。专家们在育种中也要品尝评价品质，就发现了一份材料，蒸煮了吃、农家作土豆面都很好吃，缺点就是产量不是很高，达不到预期目标。育种工作每年处理的材料量很大，不达目标的大多也就淘汰了。对于这份好吃的东西，他们舍不得丢，就让大坪村的社员自己种了吃。后来这份材料就在村上慢慢种起来了。八十年代育种站撤了，专家们走了，但是好吃的土豆品种留下来了，也向附近的村传播。有人问起来是啥品种，大坪村的人就说是新大坪。这就有了个名字。
　　这次大坪村调研，意外的发现和收获就是新大坪！我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欧美地区，炸薯片的马铃薯代表品种是大西洋，炸薯条的代表品种是夏波蒂，炒菜的品种是荷兰薯。这些品种现在都已引入国内，广泛种植了。中国人吃土豆，蒸煮占比大，还没有个好的代表品种。新大坪是不是可以作为一个典型代表。我记在心里了。
　　应该是2007年前后，经过定西市安定区农技部门提纯复壮，参加省上组织的品种区域试验等法定程序，新大坪以品质优良的突出特点被省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定名。新大坪这个由科技人员赠送农户种植，万幸保留下来的土豆品种，现在已经是定西市的土豆名片之一，也是应了无心插柳柳成阴的老话。新大坪能保留下来，传播开来，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反映出随着国家的兴盛，科技的进步，人们更加追求高品质的生活的现实。
　　随着时间的推进，科技的进步，还会不断的有新品种育成推广。新的品种终究会代替新大坪，希望能不断的以新大坪为基础，进行品种改良，新品种产量更高、抗病能力更强、品质更优，又希望新大坪这个品种名能长期用下去，成为土豆蒸煮品种的长春藤。
　　过去，我们在家吃土豆，条件所限，吃得粗糙。一个土豆蒸煮炒煎炸都是它。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未来在家里吃土豆也可能要分品种了。炒菜的、蒸煮的、炸土豆片的、炸薯条的，可以选择买相应的品种。在进一步，你可能从市场买到的是制作好的相应的半成品，在家只需要下锅加工一个环节，就可以吃到你心念的土豆食品了。
　　当然了，如果有时间，秋天来定西，去乡下，看看梯田，吃农家蒸土豆、参与挖土坑、土坑烧土豆，那就不仅仅是吃土豆了，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你不用担心柴薪和用水的事。现在的大坪村已经通了自来水，也用上了电炊和液化天然气。
　　好吃的新大坪，是最适合蒸烤吃的土豆品种，是定西土豆的名片，是定西土豆文化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