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厂
2022年06月22日
字数:1,377
版次:03
□ 李 晓
我陪几位友人去他们当年上班的老工厂旧址故地重游。
在一条河流岸边不远处,灌木丛林中,有一家废弃老工厂的车间,屋顶上还是青瓦,瓦片上落满了鸟粪。鸟粪是青绿的,沉淀了厚厚一层,让人想起草的颜色。车间里,一架当年的机床还在,锈迹斑斑了,居然看见一只青蛙趴在上面,鼓着眼睛,喉结凸动,像是一个人有话要说,却忍住了。
我的友人孙喜贵,五十多岁了,是一家老工厂的铸造工,双臂上鼓凸着肌肉腱子。喜贵力气大,那天,在草木丛中,他双手把一个扔在那里的石磙高举,石磙有两百多斤重。喜贵把石磙轻松地放下,突然两眼泪花。他回忆说,当年追求厂里的“厂花”,在她面前炫耀的,也是这本事,把石磙高举,还在车间外面的坝子上,连续做俯卧撑一百多个。就这样,“厂花”被憨实的喜贵征服,切断了工厂里其他追求者的所有来路,半年后,喜贵就和“厂花”去厂区里的相馆照了结婚照。
有一年,喜贵和几个当年老工厂的工友,就着树林里打下来的野斑鸠喝了酒,大家说起当年老工厂的一些事儿,突然就热血沸腾了,提议去看看老工厂的废墟。喜贵拿了当年在工厂用的搪瓷盆,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迹,和戴安全帽系汗巾的工人影像。老工厂的烟囱居然还在,孤独地挺立在屋顶上,喜贵爬到烟囱下,敲响了搪瓷盆,唱起了当年老工厂里的厂歌:“钢花飞溅啊,铁水奔流,咱们工人,红红脸膛火热的心……”起初,下面几个老工友怔住了,等喜贵唱完,工友们早已泪流满面。
有那么一群人,总喜欢去老工厂的旧址前再深情地看一看,给当年的老工厂画一幅记忆中的素描:老工厂的墙上写着“厂荣我荣,厂衰我耻”“安全帽必须戴,防止坠物掉下来”;工人们下班后,自行车铃声一片,或集体步行来厂区林荫中,清瘦面庞上笑意荡漾;锅炉房里烧水的师傅,洗澡堂里氤氲的水蒸气,老工厂食堂里,拿着饭盒排队打饭的工友们;老工厂旁边的工会俱乐部、篮球场和游泳池,电影《庐山恋》中的海报,蹦叉叉的舞厅、蓬松的爆炸头、拖地的喇叭裤;家属区走廊里的蜂窝煤炉子,还有分布着的子弟校、发廊、菜市、杂货店、食品店、婚庆店、丧葬店……一个工人的一生,就像螺丝帽和螺丝钉紧紧拧在一起,一辈子不出厂区,生老病死都可以在一个厂区默默走完。
在电影《钢的琴》里,离婚父亲陈桂林始终没能为女儿筹措到买钢琴的钱,偶然翻到一本关于钢琴的俄国文献后,叫上伙伴们在早已破败的厂房中开始了手工制造钢琴的征途……最后在退役小偷、全职混混、江湖大哥、猪肉王子一群落魄兄弟的帮助下,造出了一部“钢”的琴。一群男人在为尊严而战,一个男人在为父爱而搏。在贾樟柯的电影《二十四城》中,耳畔不时响起锻造零件的声响,机动车的轰鸣声,雨水渗透进玻璃板的声音。复活了的老去时光滴答作响,缓缓流淌,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黑底白字:造飞机的工厂是一个巨大的眼球,而劳动是其中最深的部分。其中,演员陈冲主演了一个老去的女工,我很清晰地看见了这个老去美人的黑眼圈,她让我怀恋起一段销魂的岁月,那个妹妹找哥哥泪花流的当年“小花”……
老工厂里生产的铁柄伞,“哗”地一下撑开,感觉像一个巨大的树冠,那些年风雨特别大,但这样一把大伞足够遮挡风雨。老工厂里生产的电风扇,夏天的风呼呼呼地吹,一家人全凉快了。还有老工厂里生产的酱油,夏天用来拌黄瓜,有天吃了去约会恋人时还咂巴着嘴,第一句话竟结巴了。
老工业时代里的老工厂,冒着浓烟,让一代人的记忆,飘得绵长。